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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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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下身去,抱起了阿猛……
阿猛,阿猛啊,你的阿爸、阿妈都已经惨死,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如果我能带着你……啊,不可能了,这座围子,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咔咔”的皮靴声在耳旁震响,十几名“红头阿三”冲了进来,唰地呈扇面形散开,枪口一齐对准着他。
房门正中,梅轩利“咔咔”地走进来。
“易先生,我刚才听迟先生说你在这里,马上赶来和你会面,”他看了一眼地上迟孟桓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可惜迟了一步,我们之间缺了一位介绍人,因为我和你还是第一次见面!”
“警察司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介绍了。”易君恕冷冷地说,“新安县的三尺童子都知道有一个杀人如麻的爱尔兰人:梅轩利。”
“噢,我为此深感荣幸!”梅轩利笑了笑,“现在,敝人邀请你到本警察司署作客,请吧!”
“不必了,”易君恕岿然不动,“我宁愿死在这里!”
“如果你拒绝我的邀请,”梅轩利被激怒了,“我立即命令他们把你和这孩子一起打死!”
“不,不啊!”阿猛吓得大哭,“我不要死啊……”
“阿猛,你还不满周岁,怎么能死啊?如果有哪位阿叔、阿婶收留你,你要活下去……”易君恕亲亲阿猛那稚嫩的脸庞,把他轻轻地放下来,平静地望着梅轩利,“留下这孩子,我跟你们走!”
“阿叔!阿叔……”阿猛扑倒在地上,伸着小手,朝他哭喊着。
“阿猛,别哭!你要活下去!”回头再看一眼烈士的遗孤,易君恕毅然转过身去,“警察司先生,走吧!”
激战的枪声停了,硝烟弥漫的吉庆围,大街小巷尸体横陈,血迹斑斑,断垣残壁之间传出妇女和孩子凄厉的哭声。
踏着地上的血迹,易君恕一步步走向吉庆围的大门。
大门洞开,镶在花岗石框中的两扇连环铁门已经被拆卸下来,几名英军抬着铁门,踏着吊桥,跨过护城河,和那些收缴的兵器一起装车运走。
浩浩荡荡的英军和印警正在集合列队,准备凯旋。大功告成的加士居少将和骆克辅政司一齐朝队伍走去。
“骆克先生,”少将有些奇怪地望着辅政司,“你要这铁门做什么?”
“你知道,我有收藏古董的癖好,”骆克微微一笑,“这副铁门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值得珍藏。在泰康围还有同样的一副,也要带走的!”
“嗯,收藏家!”少将点了点头,“有人说我们大英帝国是‘岛和半岛的收藏家’,如果把这副铁门看成古老的中国的大门,它将是我们在本世纪最重要的收藏!”
“讲得好,少将,”骆克微笑着说,“这简直是诗的语言。”
迈着沉重的步伐,易君恕走出这残破的大门。他的身后,梅轩利和“红头阿三”紧紧跟上来。
易君恕停住了脚步,缓缓抬起头颅,昂首黑沉沉的苍天。
乌云中忽地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血染的占庆围,随之炸响了一声霹雳,苍天爆裂了一道巨大的缺口,谤沦大雨倾泻下来……
闪电熄灭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惟有沉雷滚滚,大雨谤沱……
第十八章 世纪婴啼
严冬降临了千年古都,紫禁城连翩宫苑的琉璃瓦顶铺上雪毯,太液池的滔滔碧水化作坚冰。在勤政殿之南,与仁耀门一水之隔,便是瀛台,古槐衰柳掩映的涵元殿里,幽居着二十九岁的当今天子光绪皇帝。仁耀门和瀛台之间本来有一座木桥,自去年八月初六风云突变,那桥便被拆除,四面环水的瀛台从此与世隔绝。每天黎明时分,对岸放过一条小船,由皇太后的亲信太监押送皇帝进宫,依旧朝冠衮服,坐在皇太后身旁,接受臣子们的朝拜,所不同的是群臣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切奏章的批复、国事的决断,包括以皇帝名义颁发的诏令,都由皇太后大权独揽,一手包办。早朝之后,他又像囚犯归号一样被押回南海孤岛,由太监严密看管,“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揖”,不可越雷池一步,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他和他的国家、他的臣民完全隔绝,对外界的情形茫然无所知晓,连他所宠爱的珍妃也近在咫尺而不能谋面。他听见太监们私下里议论:自去年政变之日,珍妃便被施以刑杖,撤去簪珥,囚禁于钟粹宫北三所,窗户加了木栅,门从外面反锁,饭食由门槛的缝隙送进,那情形比皇上又凄惨得多了。
朔风卷着雪粉,扑打着涵元殿残破的窗纸,衣着单薄的皇帝瑟瑟发抖。简陋的居室仅有一床、一案、一椅,别无长物。案上摆着一架被拆散的西洋自鸣钟,细密的大小齿轮和发条七零八落。这是皇上自己拆的,为了排遣穷愁寂愤,他把这钟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复已不知多少次了,青春岁月便也从指间流逝。但是,他纵然练就一手纯熟的修理钟表技艺,也不能令时针倒转,年轻的皇帝蹈厉发愤、号令天下、矢志变革的时代永不复返了。
此刻,他丢下那些拆卸了千百遍的齿轮,正在浏览一本从太监们那里拿来的闲书《三国演义》。随手翻到一处,书中正说到汉献帝援车骑将军董承“衣带诏”,意欲谋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由于做事不密,被曹操发觉,董承等人尽遭杀戮……看到这里,他便想起自己去年在危急之中赐杨锐“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以密诏,要他们“妥速筹商”,而转瞬之间翻云覆雨,六君子血溅菜市口。千年历史竟然如此相似。可是,当年的汉献帝虽为傀儡,至少还保持着天子之尊,未曾失去人身自由,曹操尚且要三跪九叩,口口称“臣”;而今天掌握着大清国权柄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自己在她面前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儿臣”,一名万劫不复的囚犯!旧事新愁涌上心头,这书便看不下去了,愤然丢在一边,喟然叹道:“朕连汉献帝都不如了!”
涵元殿的棉帘子一挑,太监总管李连英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件酱色红绸面染狐肷袍。
“奴才给皇上请安!”李连英右手往地下一戳,膝盖还没沾地,就算“跪安”了,抖着手里的东西说,“万岁爷!天儿凉了,老佛爷怕皇上冻着,赶紧打发奴才给您送来这件皮袍子!老佛爷说了,这袍子上的钮子都是纯金的,请皇上爱惜着点儿,千万别丢了……”
光绪皇帝表情木然,毫无反应。
“皇上,”李连英怕他没听明白,凑上前去,捏着那大襟上光灿灿的钮子,特地再提醒一遍,“您瞅瞅,这钮子,个个都是金豆子!老佛爷说了……”
“知道了!”光绪皇帝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回去奏禀皇太后:朕感谢皇额娘的恩典,有了这件皮袍子,就可以对付着过冬了。至于纯金的钮子,倒没有多大用处,朕不打算吞金自尽!”
“皇上,您误会了,”李连英一脸的尴尬,“老佛爷只是心疼皇上,可没有别的意思……”
“朕也没有别的意思。如今皇额娘健在,联要是自寻短见,岂不成了个不孝的儿子嘛!你就这么说,回去吧!”
“嗻……”
李连英悻悻地走了。
光绪皇帝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窗前,从那残破的窗纸缝隙中凝望着外面银色的世界。
北风吹送过来一阵欢快的笑声,金鳌玉蝀桥旁,一群太监、宫女牵引着一架冰床,在光洁如镜的湖面上飞跑。乘坐冰床在大液池兜风遣兴,乃是帝王家的一件三冬乐事。御用冰床外罩黄缎轿围,内壁敷以毛毡,置貂皮暖座,紫铜熏炉,温暖而舒适。人在其中稳坐,冰床在琉璃般的湖面上平滑疾行,如浮鹅飞鸢,从南海到北海,从紫光阁到五龙亭,漫游于银装素里的人间仙境,妙不可言。当年乾隆皇帝曾有诗记其趣曰:
破腊风光日日新,曲池凝玉净无尘。
不知待渡霜花冷,暖坐冰床过王津。
眼前这架御用冰床的主子自然是当今圣母皇太后。今年十月初十,皇太后在颐和园办完了六十五岁大寿,便回宫过冬。“训政”之余,无非写两幅“龙”、“虎”大字,画几笔竹子、兰草,听两段西皮、二黄,掷几圈骰子,都是玩腻了的老一套,已没有什么趣味,奴才们为了讨主子的喜欢,便推挽着冰床过海子,逗老佛爷一乐。
可是,此刻皇太后阴沉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她紧锁眉头,微闭双眼,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回顾戊戌、己亥这两年来所走过的路程,绝不像脚下的冰面舶样平滑如镜,而是波谲云诡,浪骇涛惊,若非皇太后这样的政坛老手把舵,船也许早就翻了。康、梁逆党作乱虽已平息,天下仍不得安宁,香港拓界又惹出事端,广东新安县的一些小民擅自与洋人开战,今年春夏之交闹得沸沸扬扬。其实又何必!朝廷已然诏令将那片海角余地租借给洋人,好比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临上轿在怀里揣把剪子,洞房花烛夜还要跟人家拚命,能成得了什么气候?自然免不了受皮肉之苦,到头来还得乖乖地依了人家,“娘家”也不敢给你们作主。果不其然,小民们惹恼了洋人,洋人出兵打过界河,占了深圳和沙头角,赶走了九龙城的驻军和税关,还要大清国赔款十五万大洋,那是杀中国人花费的军火钱,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得大清国掏腰包,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这事儿从夏天闹到立冬,多亏了庆亲王和李鸿章紧赶慢赶地周旋,才算央告着洋人从深圳和沙头角退了兵,而洋人索要赔款和占据九龙城之事还未了结。这次小民闹事,洋人把气撒到了两广总督谭钟麟身上,向总理衙门交涉说,谭钟麟“远远不能使人满意”,要求将其免职,以“消除摩擦”。按说,谭钟麟本非“后党”中坚,但毕竟是三朝元老,为官四十余年,颇有政声,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在去年的百日维新之中,敢于对皇上的变法诏令“因循玩懈”,也就是对“后党”的莫大支持。如今若要遽加贬斥,皇太后倒有些下不了手。但洋人威逼甚急,似乎谭钟麟一日不去,粤、港之间便一日不宁。皇太后无奈,只好以谭钟麟眼疾复发为由,让他自请告老还乡,回籍就医,给他一个体面地下台,也为港英那边挖掉了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免得耿耿于怀,再生波折。谭钟麟空出的位置由谁来坐?“皇太后把身边的老臣扒拉来执拉去,最后选中了大清国第一外交家李鸿章。中、英关于香港拓界的交涉,本自李鸿章始,复至李鸿章终,正应了那句老话: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件事有了眉目,皇太后还有更大的心事:戊戌逆党流亡海外,贼心未死,康有为在加拿大发起“保皇会”,梁启超在夏威夷组织“维新会”,要把去年唱砸了的“围园铜后”那出戏重打锣鼓另开张,凭借洋人的势力卷土重来,诛杀皇太后,扶持光绪皇帝上台执政。这一切,祸根都在皇上身上。去年政变之时,皇太后本来要废掉他,只是担心此举会引起列强干涉,才退而采取“训政”之策,留下了这个傀儡皇帝,现在看来,后患无穷。经过这两年的折腾,皇太后感到自己精力已大不如从前,确实是老了,虽然臣子们天天祝她“万寿无疆”,她自己心里清楚,生老病死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她可以凭借手中的强权扼杀新政、囚禁皇帝,却不能以年逾花甲的老迈之躯和春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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