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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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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零零……”铃声终于响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响,这么惊心动魄,这么震耳欲聋!
林若翰和阿宽同时慌慌地站起来,伸着两手,愣愣地看着那架鸣叫不上的机器,却谁也拔不动腿,谁也不敢听那个骇人的通知:“易君恕今天临刑”!
瘫倒在沙发上的倚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腿在抖,手在抖,心脏在抖,嘴唇在抖:“快……快……”
“阿宽,你快接‘德律风’……”林若翰终于喊出来了!
“牧师,我……我怕……”阿宽抖得一步也迈不动了!
“唉!”老牧师叹息着,使出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扑到墙边,冰冷的手抓起话筒:“骆克先生!我是林……”
“小姐!小姐!……”他的身后,阿宽突然惊叫起来!
林若翰惶然回过头来,啊,上帝啊,倚阑已经从沙发上滚落到地上,在痛苦地挣扎,肥大的长裙湿漉漉的,一摊淡黄色的液体在她的身下涌流!那是什么?是养育胎儿的羊水吗?
“阿宽!快……”林若翰手里拿着话筒,跟骆克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却发了疯似地大喊,“快去备轿,送医院,抢救倚阑要紧啊!”
易君恕临刑的日子到了。由于当事人放弃了上诉的权利,执行死刑距宣判仅仅三天。
这是一个阴冷的日子,乌云密布,寒风阵阵,港岛正处于最冷的季节。林若翰身穿圣袍,手捧《圣经》,迈着踉跄的步伐,踏着瑟瑟落叶,来到了集中央警署、裁判司和维多利亚监狱于一身的奥卑利街。这条夹在坚道和荷里活道之间的小街短而倾斜,绰号却叫作“长命斜”。这个绰号是关押在维多利亚监狱里的囚犯和前来探监的亲属起的,久而久之,几乎取代了它正式的名字。“长命”是“短命”的反语,寄托着濒!临死亡的人们对生命的渴望。
林若翰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慌乱,神态肃然地走进了以女王的名字命名的维多利亚监狱。
执行官和两名狱卒陪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这里阴暗而潮湿,一股腐臭气息扑面而来,两旁的铁栅里像沙丁鱼似地挤满了华人囚犯,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呻吟着,哀号着,令人毛骨悚然。林若翰在讲道时曾经千遍万遍地向教徒们描述地狱的可怕,而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过亲身经历,他猜想,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吧?啊,这些罪人!
走廊到了尽头,再拐进一条黑黝黝的通道,林若翰随着执行官和狱卒,在一间单人囚室前面停下了。
这是专门关押要犯的小号,三面墙壁,一面铁栅,旁边没有毗邻的囚室。关在这里的囚犯,除了提审和吃饭的时间之外,见不到任何人,在这里孤独地等待死刑。墙壁和地面污秽不堪,没有床铺,更没有被褥,只在墙角里堆着一些肮脏的干草,那是囚犯栖身的地方。幽暗的光线下,林若翰看到,干草堆上蜷曲着一个人,他穿着一件千疮百孔、不辨颜色的长衫,肩背上纵横交错着一道道血迹,那是“九尾鞭”的鞭痕;泥污的双脚上没有鞋子,戴着沉重的铁镣,脚踝被磨破了,血肉模糊处露出森森白骨;他的头发、胡须蓬乱,脸色青黯,闭着眼睛躺在草堆上,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具死尸。林若翰很难相信,这就是他要见的那个人。
“八百九十九号!”狱卒厉声喊道。
那人微微抬起头,睁开了眼睛。当他的目光透过铁栅投向站在狱卒旁边的林若翰,突然一个悸动:“翰翁……”
“易先生!你是易先生?”林若翰的声音颤抖了。
“是我……”那人抚着墙壁,极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翰翁,翰翁!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
“易先生……”泪水模糊了林若翰的双眼,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留着长长的胡须的人,竟然就是当初清秀英俊的易君恕!他踉跄奔上前去,伸手抓住那冰冷的铁栅,“易”先生,我看望你来了!“
“翰翁!”易君恕呼唤着他,向铁栅走过来,脚下的铁镣“哗啦”作响。他扑到铁栅旁,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抚住林若翰的手,“翰翁,倚阑小姐好吗?她怎么没有来?”
这是他见面的第一声问候,离别的日日夜夜,他魂牵梦萦的是倚阑,望眼欲穿的是倚阑,现在盼到了翰翁,却不见倚阑,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林若翰苍老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痉挛,泪水顺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汇成一条条抖动的小溪,“倚阑她……她不能来了……”
“为什么?她怎么了?”
“阿宽刚刚把她送到医院,她就要分娩了……”
“什么?”易君恕愣了,“分娩?!”
“是的,”林若翰点点头,一声长长的叹息,“你们瞒着我,但瞒不过上帝,现在,孩子就要出世了!”
“啊!”易君恕的心脏颤抖了,干裂的嘴唇悸动着,“翰翁,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倚阑小姐!”
“不必说了,一切都不必说了!人性是很脆弱的,连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都难以抵御诱惑,犯下了罪恶!”
“翰翁,谢谢您的宽容,您要责怪就责怪我吧,不要责怪倚阑……”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谁也不想责怪!我不能拒绝上帝赐给我的小生命,十六年前一个,十六年后又一个……”林若翰喃喃地说,十六年的岁月在他心中倒流,流到了头,又周而复始。
“小生命……可惜我已经无缘看上一眼了!”易君恕的热泪再难以遏止,他还有多少话语要对倚阑诉说?而倚阑却又不在眼前,他只有拜托翰翁了,“小生命来了,我却该走了!请您善待他们。告诉倚阑和孩子:虽然我不在了,别忘了北京还有一个家……”
“我记住了!”林若翰一听到“北京”二字就引起无限的伤感,但他理解,就像他永远怀念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易君恕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故乡北京。哦,他突然想起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把手抖抖索索地伸进圣袍的衣襟,取出那个特地带来的信封,向易君恕递了过去,“你的信,北京来的信”信?我的家信?“易君恕突然一阵惊喜,刹那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行将就戮的死囚,”家书抵万金“,他盼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家信终于盼到了!
林若翰忐忑不安地看着易君恕接过信去,担心他察看信封上的邮戳,会发现日期上的差错,这封信早在去年春天就收到了,却被倚阑压下了这么久,唉,爱得太深了,女孩子的嫉妒之心使她做了这么一件蠢事……
林若翰完全多虑了。易君恕根本没有注意什么邮戳,便急切地撕开信封,像焦渴的远行人遇到了泉水,贪婪地吞咽着,什么也不顾了!
这封信是菜市口鹤年堂的老掌柜写来的。前年秋天,易君恕初到香港时寄出的家信就是请老掌柜转交的,为的是避开官府的耳目,没想到回信也是老掌柜代笔。
老掌柜开药铺是行家,于文笔却不大精通,因此这封信写得十分简略,文白夹杂,仅仅勉强表意而已……君恕先生大鉴:惠书收阅,知先生平安脱险,我心甚慰。关于来信所问府上之情形,把笔临纸,不忍相告,又恐愧对先生,无奈泣涕奉间如下:八月初九,官兵到府上捕人,惊动四邻,我亦到场。官兵捕先生不着,欲拘令堂、令夫人入狱以抵罪。府上昔日义仆名检子者,怜老夫人病弱、少夫人刚刚分娩,乃自愿为主人抵罪,被官府拘捕而去。令堂因受此惊吓,一病不起,于中秋之少不幸病故。令夫人产后受风,加之心情悲痛,于十一月初四不幸病故。惟初生数月之令媛,无人照管,归于先生岳家收养,侍女杏枝亦随往。可怜栓子替主而死,冬至前一日于菜市口行刑,我目不忍睹,大哭一场,为其收尸埋葬。呜呼,易府世代忠良,不期遭此横祸,街坊四邻人人感叹。先生但有落脚之处,幸勿归来,免遭意外。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鹤年堂主人顿首
光绪二十四年冬月
悲怆撕裂了易君恕的胸膛,那双眼睛里流出的已经不是泪水,而是鲜血!去年春夜那个血淋淋的梦,终于有了答案,老母、弱妻、义仆栓子,他们都已经忍悲含恨离开了这个世界,报国寺前的那个小院荒颓了,多灾多难的易府毁灭了,侥幸留下的小小孤女却又是最不幸的,她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父亲,以后也就永远见不到了!
执行官早已等得不耐烦,托起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说:“提犯人!”
“是!”两名狱率应声走上前去,“哐啷!”打开了铁栅上的监门。
“等一等,”易君恕知道,现在已经轮到他赴死了。“翰翁,请告诉我,哪边是北方?”
“你的背后就是北方,”林若翰说,“你……要做什么?”
易君恕没有回答。他默默地转过身,朝着北方跪了下去,深深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涕泪纵横,喃喃说道:“母亲大人,安如贤妻,栓子兄弟,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你们!现在,我也要随你们去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铁镣,步出这囚禁了他九个月的牢房,却不是获得自由,而是走向死亡。林若翰踉跄地奔过去,扶住他那沾满血污的臂膀,一时万感交集!
“易先生,前年秋天,我和你一起乘船来香港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啊?唉,我到底也没有救得了你!”老牧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今天,我来为你作临终祈祷,给你送行来了……”
“翰翁的这一番盛情,我心领了,祈祷就不必了!”易君恕抚着老人的肩背,平静地说,“北京人有句老话:”生有处,死有地。‘我因为反对香港拓界而遭难,如今死在香港,死得其所,虽死无怨!“
林若翰一个战栗,松开了手,惶然地望着易君恕。老牧师曾经为无数的人作过临终祈祷,那些人无论是穷还是富,是善还是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对人世充满了依恋,“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切仇恨、争斗都化为乌有,他们给自己的灵魂以解脱,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林若翰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易君恕这样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这是个怎样的人啊?林若翰自以为是他的忘年之交,却至今并不懂得他那颗心……
易君恕拖着沉重的铁镣,缓缓向前走去。执行官和狱卒在前面带路,他的身后,跟着步履蹒跚的老牧师。
穿过幽暗的通道,行刑室到了。花岗岩筑成的四壁布满了苍黑的苔藓,犹如一座岁月悠久的古堡。正中的方台上,支着方框形的绞刑架,这便是死亡之门。当死刑犯站在绞刑架下,他脚下踏着的是一块由机关牵动的木板,凌空架在黑沉沉的地槽上,头顶的天窗泄下一束光亮,照射着这阴森森的屠场。不知设计者是否有意在昭示死者:脚踏地狱,头顶天堂,你的归宿只在二者之间。
狱卒为易君恕卸下了脚镣。他们坚信,犯人到了这里,已经插翅难飞,只有死路一条了。
易君恕抬起头来,凝望着那环形的绞索。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将是这样的死法。他本以为,他会像谭嗣同那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被押赴刑场,砍下头颅。如果是那样,他还可以再看一眼祖国的天,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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