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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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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鸿章虽无交往,倒是深知其人。他作为曾国藩的高足,不能说没有才学;办了一辈子洋务,也不能说没有阅历。但是此人私心太重!他对下徇私枉法,对上以利结主,堂堂元老重臣竟然低三下四地巴结太监总管李连英,重金行贿,借以在皇太后面前邀欢固宠,为士大夫所不齿。本朝官场腐败之风,李鸿章实为始作俑者!在对外交往之中,他则一味趋承逢迎,委曲求全,以国土、利权与洋人作交易。前年在莫斯科与俄国签订《中俄密约》,将黑龙江、吉林路权让与俄国,置东北于俄国控制之下,并允许俄国军舰在战时驶入中国所有口岸,因此,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以三百万卢布赠李鸿章作为酬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大清国的外交大权掌握在这种人的手里,列强图谋中国,何患不成啊?”
  “您既然早有预见,当时为什么保持沉默,而不挺身而出?”易君恕问道。
  “我算得了什么?”谭嗣同苦笑一笑,“一名候补知府,官职低微,无权面奏皇上,上书言事要由都察院代转。那都是一些顽固守旧的昏谬老臣,层层阻挡,外官和民间的呼声根本不可能上达圣听!”
  “现在的情形不同了!皇上厉行变法,启用维新人士,兄长也在首选之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易君恕说,双眼闪射着希望,“请兄长恳奏皇上,将那些误国的老朽尽行罢黜!”
  “你真是书生意气!要将那些人尽行罢黜,谈何容易?”谭嗣同叹了口气,说,“现在皇上对他们还一个都没有触动,那边就已经先下手了:突然罢免翁同龢,而皇太后的内侄荣禄被授为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统领三军,皇太后的亲信王文韶出任户部尚书,入军机处、总理衙门,军、政、财权都已控制在皇太后的手里,今年秋天她还要带皇上到天津阅兵!这些都是什么征兆?”谭嗣同高耸的眉弓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幽幽地盯着易君恕,令人不寒而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君恕,你难道看不出吗?“
  “啊?!”易君恕目瞪口呆,连日来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疑团,由谭嗣同点破,透过层层迷雾,他仿佛看到了九重深帏之中的大清国最高中枢,两股力量正在激烈较量,一个不祥的预感在他脑际闪现,“她……她难道敢废黜皇上吗?”
  “难说啊!当年同治帝驾崩,身后无嗣,由皇太后作主立当今皇上继位,垂帘听政十余年,如今皇上已经成年,亲政,不再听从她的摆布,她既然敢立,也就敢废!其实,早在皇上颁诏变法之前,皇太后就试图废黜皇上,只是因为恭亲王力持不可,才只好暂且作罢。恭亲王死后,皇太后便又和庆亲王、荣禄、刚毅策划废立阴谋。皇上曾对庆亲王说:”太后若仍不给我事权,我愿退让此位,不甘做亡国之君!‘皇太后得知,大发雷霆:“他不愿坐此位,我早已不愿他坐了!’”
  “啊!”仿佛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使易君恕惊心动魄,当今大清国的君主已处于随时都可能被废黜的危险境地,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原来,皇上是迎着灭顶之灾,厉行变法!”
  “是啊!皇上明知前途凶险,但他宁忍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不愿做亡国之君,被天下后世所耻笑!”谭嗣同动情地说,“皇上蹈厉发愤,力排众议。厉行变法,推行新政,即使皇冠落地、身陷鼎镬也在所不惜,我们的皇上不愧为以身许国的圣明天子!”
  “复生兄,”易君恕悚然望着谭嗣同,胸腔里那颗心在怦怦地狂跳,“您和康先生、梁先生追随皇上变法,也是在铤而走险啊!”
  “当然,”谭嗣同慨然道,“我们心里都明白,中国被列强逼到了绝境,皇上被太后逼到了绝境,变法乃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成则可以救中国,败则必然流血横尸、肝脑涂地!我此番奉诏进京,这在世人看来,正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而我知道自己的前面将有多少艰难险阻,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皇上的信任、皇上的托付,重如千钧啊!”他缓缓立起,满怀崇敬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起双手,“皇上一声召唤,臣谭嗣同来了!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国,我愿洒尽这一腔热血!”
  易君恕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灵魂震撼,处于政治漩涡之外的这位布衣书生简直难以想象,风起云涌的维新变法原来如此艰难,大清国的前途如此险恶!猛然之间,他想起谭嗣同在菜市口凝视着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的肃穆神情,想起谭嗣同的那句喃喃自语:“下一个流血的不知是谁?”啊,复生兄,您风尘仆仆进京辅佐皇上,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与您相比,我所遭受的那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空夕照如血,沉沉暮色充盈于莽苍苍斋。
  随着轻快的得得蹄声,“山西较子摈榔杆儿”的骡车沿着北半截胡同,来到了浏阳会馆门前。车把式一声“吁……”车就稳稳当当地停住了,站在车尾的仆人跳下来,搀着林若翰下车。
  胡理臣和罗升早已在门前迎候,连忙上前,打了招呼,罗升便飞跑进去,通报主人。
  谭嗣同迎了出来,朝林若翰拱手道:“欢迎翰翁大驾光临!”
  “谭大人,别来无恙?”林若翰满面春风地拱手问候,娴熟的官场礼仪,一口流利的汉语,把“别来无恙?”说得和“How are you?”一样得心应口。他称谭嗣同“大人”,是出于对谭嗣同的官衔的尊重,而且可以预见,这位奉诏进京的新贵很快还要高升。谭嗣同则称他“翰翁”。西方人最忌讳被视为老人,但林若翰是个“中国通”,他知道这个“翁”字的分量,这是对他的年龄和学问的尊重。
  “别来无恙,托翰翁的福!”谭嗣同随口说,其实院子里的炉子上正熬着中药,“翰翁请!”
  两人并肩跨进院子,穿过雨路,步入莽苍苍斋的客厅。
  易君恕见客人到了,礼貌地站起身来。谭嗣同连忙介绍说:“翰翁,这位是我久别重逢的挚友……”
  易君恕拱手道:“晚生易君恕。”
  林若翰立即拱手还礼:“敝人林若翰,久仰,久仰!”
  易君恕看见他那副西洋相貌和中国装束,已是觉得古怪,再听到这一口汉语,更是暗暗称奇。林若翰和他素不相识,所谓“久仰”只不过客套而已,但礼貌周全却也无可挑剔。这位“鬼子大人”,果然不简单!
  三人分宾主落座,罗升奉上茶来,退了出去。
  罗升走到院子里,和胡理臣商议道:“这个时候会客,肯定得吃饭,这位‘鬼子大人’还是个洋和尚,该怎么招待才好?”
  胡理臣说:“洋和尚和中国和尚不一样,基督教的传教士照样娶妻生子,也不吃素,再说,这位‘鬼子大人’一身中国打扮,看来也好伺候。我这儿炯上米饭,你到馆子里去叫它几个菜,一壶酒,也就行了。”
  两人商议妥当,罗升匆匆走了。
  莽苍苍斋客厅里,宾主三人从容交谈。林若翰除了高鼻蓝眼无法改变之外,尽量入乡随俗,这使易君恕井不觉得拘束。
  林若翰看见他手里的那本《甲午战纪》,眼睛一亮,“噢,是先生在读我的书?”
  易君恕说:“刚刚向复生兄借到翰翁的大作……”
  “翰翁,您和君恕有缘哪,”谭嗣同说,“他家老太爷生前是北洋水师的文案,大作中载有名字……”
  “噢?”林若翰很为兴奋,眨着蓝眼珠想了想,说,“对的,北洋水师只有一位姓易的——易无杰先生,原来是你的父亲!”他激动地上前握住易君恕的手,“见到你,我感到十分荣幸!”
  “幸会,幸会!”易君恕被这位洋夫子的热情深深感动,“家父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为国捐躯,尽了自己的本分;翰翁作为外邦人士,对中国的那场灾难如此关注,晚生不胜感谢!”
  “不必感谢,这也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脸上漾起慈祥的笑容,“公理,正义,和平,仁爱,并不是哪一国的私利,它属于全人类,为解除人类的苦难,我愿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血!”
  易君恕心中油然而生敬意,华、洋之间的界限不知不觉地消融了。
  “翰翁的博大胸怀,真正是天下为公!”谭嗣同赞叹道。
  “谭大人过奖,”林若翰转过脸,那双灰蓝的眼睛望着谭嗣同,“我是中国的朋友,帮助朋友是令人愉快的!我在香港的报纸上看到中国已经开始维新变法,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希望中国能够摆脱经济的贫困和科学技术的落后,早日富强起来,衷心地祈祷上帝赐给你们幸福1”
  “谢谢,”谭嗣同感动地说,“在中国,守旧大臣对变法一片反对之声,翰翁的支持尤为可贵,嗣同向您致谢!如果皇上得知您的美意,也将感到欣慰!”
  “愿上帝赐福于皇帝!”林若翰神情庄重地说,“最近,我写了一个奏事摺子,也许对中国的维新变法有所帮助。而我自知才疏学浅,惟恐立论不妥,措辞不当,所以,想请谭大人批阅指正;谭大人看过之后,再清康大人过目,并请他转呈皇上。不知这是否妥当?”
  “噢?翰翁真是一位有心人,”谭嗣同兴奋地说,“不知那摺子……”
  “我带在身边呢,”林若翰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摺子,双手递给他,“请谭大人不吝赐教!”
  谭嗣同接在手里,便迫不及待地打开摺子,先睹为快,见那满篇小楷,虽然字体略显稚拙,书写得倒是十分工整:大英国侨民林若翰敬呈大清国大皇帝陛下:当兹人间纷扰,国势危迫,皇上赫然发愤,排众议,冒疑难,明定国是,维新变法,实英明果敢之举,天佑神州之望。然中国积弊既久,如病弱之人,若方药杂投,不独事倍功半,尤恐促其笃危。而辨症施治之术,纲举目张之策,何也?侨民不揣冒沃,愿为皇上进言……
  谭嗣同刚刚读了这开头一段,已经被深深吸引,便说:“翰翁稍坐,这份摺子,我现在就急于拜读,请恕我慢待了……”
  “哪里!大人接卷即阅,这是对我的最高礼遇,”林若翰欣慰地说,“大人只管安心披览,我这里不用照顾。我和这位易先生谈谈,不是很好吗?”
  “晚生正要向翰翁请教!”易君恕说。这倒不是客套,而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位来自异国的老先生儒雅的谈吐和对中国时局的关切,都已经博得他的好感,他的面前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迫不及待地要走进去,探寻他渴望了解的一切。
  谭嗣同捧着摺子站起身来,朝他们点点头,走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这国籍不同、年龄悬殊的两位客人。林若翰笑眯眯地端详着易君恕,这位被谭嗣同称为“挚友”的年轻人,文质彬彬,清秀英俊,也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要和中国的读书人交朋友,年轻的一代尤其不可忽视,他们生气勃勃,思想活跃,易于接受新鲜事物,在新旧世纪的交替之际,这一代人无疑将对中国的前途产生重大影响……
  林若翰胸有成竹,正要与易君恕“坐而论道”,易君恕却先开了口:“听复生兄说,翰翁久居香港?”
  “是的,我从二十一岁到香港,至今已经三十八年了。”林若翰答道。初次相遇,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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