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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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虑的笑容,背后耸立着辉煌灿烂的白金汉宫,无数只鸽子在身边飞翔。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倚阑长大了,父亲却已经老了,那无忧无虑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步入青春年华的倚阑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了……
阿宽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门前,望着小姐,迟疑了片刻,横了横心走进客厅。
“小姐!”他走到倚阑身后,佝偻着腰,连头也不敢抬,“我阿宽来到翰园,伺候牧师和小姐已经十四年了,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只要牧师和小姐都好好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天,阿宽斗胆向小姐开口……”
倚阑正在心烦意乱,没有耐心听他这一番噜嗦,恼火地打断了他:“今天是怎么了?阿惠刚惹了事,你又来找麻烦,总共两个佣人,都不给我安宁!说吧,你有什么事?是要求增加工钱,还是想请假?”
“小姐,阿宽什么都不要!只求小姐饶了阿惠这一回,让她留下吧!阿惠八岁就死了爹,这些年,她的寡母带着阿惠姐弟俩,活得艰难哪!如今东家把地卖了,种田人没有了饭碗,她阿妈,还有那个没成年的兄弟,往后就全靠阿惠一个人养活了!小姐辞了阿惠,叫他们孤儿寡母怎么办?”阿宽说着,止不住涕泪涌流,“扑通”跪倒在倚阑的脚下,“小姐!阿宽这辈子头一回求你,念我十四年在翰园当牛做马的份上,就开开恩吧……”
“宽叔,你别这样……”倚阑转过脸来,望着这个脊背佝倭、瘦骨嶙峋的老奴,叹了口气,说,“不是我跟阿惠过不去,是她太不给我争气了!在香港这个社会,翰园的脸面得尽力支撑着,不能让人家看不起呀!”
门外传来一声沉雷,石阶上响起“啪啪”的雨点声,转眼间,空中抛下了万道雨丝。
倚阑抬起头来,痛苦地一声呻吟。
她突然看见易先生走进了客厅,神色阴沉而冷峻。
“哦,先生……”倚阑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我们的课还没上完……”
“今天的课,不上了!”易君恕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楼梯走去,“小姐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倚阑愣住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位老师的“师道尊严”是凛然不可犯的!
雨幕笼罩了港岛,乌云吞没了太平山顶,濛濛水雾在浓黑如黛的山腰游动。维多利亚海峡白茫茫一片,匆匆归来的渔船如飞鸟回巢,铜锣湾、包箕湾避风塘帆樯如林。山与海之间鳞次栉比的街市,都融入一幅水墨淋漓的天然图画,多少楼台烟雨中……
半山花园道上,林若翰的私家轿颤悠悠地回来了。轿夫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贴在筋肉隆起的肩背和双腿上,穿着草鞋的赤脚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攀登,时时都要提防失足滑倒。自己磕破皮肉倒无所谓,千万不能摔着了牧师。两名轿夫一前一后低低地喊着号子:“上,上……”
这轿子本无轿帘,仅在轿顶覆盖布篷,四周漏空,难以遮挡较大的风雨,林若翰撑起他那随身携带的雨伞,伸在前面,但裤子和皮鞋也已经被打湿了。这个鬼天气!他在心里说。英国人对天气有着特殊的敏感,几乎在一生中的每一天都要变换着不同的语言议论天气,埋怨多于赞扬。尤其是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由维多利亚女王委任的第十二任港督卜力爵士莅临了,这是香港的一件大事。码头上,“米”字旗高高飘扬,本港军政要员和社会精英齐集恭候,头戴高高的黑熊皮帽、身穿鲜红制服、腰挎战刀的仪仗队笔直地分列两边。为总督准备的专轿精致华美,八名华人轿夫头戴伞形红缨帽,身穿大清国官差的号衣。当总督踏上香港土地的那一刻,停泊在港内的所有轮船都拉响了汽笛,皇家舰队鸣礼炮十七响,在场的华人代表还“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乐队高奏大英帝国的国歌《神佑女王》,那是何等威武煊赫的时刻!可惜天不作美,偏偏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顿减了这一盛事的热烈。幸亏英国人历来有未雨绸缨的悠久传统,雨伞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数百把清一色的黑伞在同一瞬间撑开了,码头光洁的石板上突然冒出了一片黑色的蘑菇。其间也夹杂着少数女士们的花伞、华人士绅的红色油纸伞和轿夫们那土黄色的竹编斗笠,一起在白浪滔滔的维多利亚港湾旁边涌动。那些必须保持军容的军人和没有带雨具的各色人等,当然只有任凭大雨的冲刷。在浓密的雨幕中,新任总督卜力爵士舍舟登岸,他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到达这块领土,竟然无法清晰地看上最初的一眼,自然也是憾事。仪式不得不简化了,总督没有发表即席演说,匆匆向人群招了招手,便在前呼后拥之中一闪而过,匆匆钻进了八抬大轿,这不免使久候在此欲一睹总督丰采的人们颇为扫兴。林若翰只在匆忙中和辅政司骆克握了握手,却连总督的面目都没有看清,只看见跟在总督身后的一条狼狗,那是他不远万里从伦敦带来的。年近花甲的老牧师感到一阵悲凉,雨丝打在脸上,海风吹在身上,时届深秋的香港也真是有些冷了。
总督的八抬大轿在一群四抬官轿的簇拥下进入繁华的市区,穿过维多利亚城前往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恶劣的天气使得街上绝少行人,以致没有形成万人空巷争看总督的景观,这一特殊的日子便也少了许多光彩。
林若翰的私家轿尾随在官轿大队人马之后,在花园道与上亚厘毕道相交的路口各走各路了。总督府里有一顿丰盛的午餐,林若翰家里也有一顿虽然不一定丰盛但却温暖的午餐,他的女儿和仆人在等着他。在轿子的颠簸和风雨的侵袭之中,他渴望快一些回到自己的“私人城堡”,在那里,他是“总督”。
阿宽远远看见牧师的轿子来了,撑着一把油纸伞赶快跑去打开大门,迎候着主人。这使林若翰一阵感动。轿子没有在大门外停下,一直抬进了院子,抬到小楼的台阶前。阿宽撑着伞,小心地搀着他跨上了台阶。
易君恕从楼上自己房间的窗口注视着这一切。他为冒雨归来的翰翁不安,却并没有下楼去迎接。因为在这个家庭,他的位置太特殊了,既不能像仆人阿宽、阿惠那样殷勤主动,又不能像倚阑那样随心所欲,他是一个不得已闯入了别人家庭的局外人,时时要提醒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得体适度。而要做到这一点又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刚才在一怒之下和倚阑小姐发生冲突,后果将不堪设想……
楼下的客厅里,等候在门旁的倚阑和阿惠朝林若翰迎上来。
“Dad,你可回来了,”倚阑一脸的焦急,“雨这么大,我真为你担心!”
“这没什么,孩子,”林若翰把雨伞和帽子递给阿惠,朝倚阑慈祥地笑笑,眉毛、胡子上都在滴水,“人生的路总是充满风风雨雨,我已经是过来人了。”
“总督为什么挑选这么一个日子到达香港?这天气真糟糕,让迎接的人也很辛苦!”倚阑心疼地望着父亲,拿手绢替他擦着脸上的水迹。
“这不是任何人挑选的,总督恰恰在这个时候到了,我们当然在这个时候去迎接他,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应该顺从天意!”林若翰并没有说出任何埋怨之辞,只是那笑容有些凄苦,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啊嚏!”
“噢,上帝保佑你!”倚阑赶快说,这句英国人挂在嘴边的祝福词犹如中国人在紧随喷嚏之后所说的“长命百岁”。
“牧师,”阿惠上前扶着他,关切地说,“赶快洗个热水澡,换换衣服吧!你休息一下,我们就开午饭。”
“好的,孩子,”善解人意的女仆使主人感到温暖,林若翰把阿惠当作手杖,由她搀扶着,走上楼去,喃喃地说,“今天的午餐一定会吃得很香,我已经很饿了!”
半个小时之后,易君恕走下楼去,林若翰和倚阑已经在餐厅里等他。林若翰换过了衣服,头发、胡子也经过了梳理,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安详,坐在他旁边的倚阑也神态平和,怒责阿惠时的电闪雷鸣不见了,也没有显出对易君恕的怨恨,老师的发火,倒使学生对他多了一分尊重。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翰翁!”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倚阑小姐!”
他们互相问候,像每一餐饭前见面时一样。
餐桌上早已布好了餐具,阿惠等人到齐了,便开始上菜。她步履轻快,神色稳重,也没有显示出痛苦和慌乱,只是比平时更加小心了。易君恕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暗暗吃惊倚阑小姐和阿惠的自我掩饰能力,上午的那一场风波竟然不着痕迹,这个家庭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顿午餐并不丰盛,仅一汤一菜而已、但林若翰却吃得津津有味。从头至尾,他除了称赞阿惠的手艺,和易君恕、倚阑说一些闲话,只字未提今天去码头迎接总督的那件大事。老牧师在自己的家里是发号施令的家长;在教堂里是登坛讲道的基督代言人;走在香港的大街上也常常被教友们认出来,亲切地向他问候,热情地向他祝福,甚至包围着他请求签名以作珍贵纪念;而今天,他却和那些低尘浊世中的官僚绅商一起,站在风雨之中的码头上,伸长了脖子仰望那匆匆而过的总督,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就像在剧场门外等待一睹名优丰采的观众,这难道还值得向家人炫耀吗?神的使者也有人的自尊,情感在外界受了伤害,悄悄地忍在心底,借家庭的温暖给以弥补和修复,一顿寻常的午饭使他非常满足,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倚阑也没有向父亲报告阿惠的失职闯祸,似乎把心思都用在了吃饭上,慢慢地喝光了牛尾浓汤,仔细地吃完了牛排,好像在琢磨着那里边的学问。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一直到林若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满足地擦擦嘴角,倚阑也没有向他“告状”的意思。一直在为阿惠担心的易君恕直到这顿饭结束才略略放松,他看见侍立在旁边的阿惠轻轻地吁了口气。
主人和客人互相颔首致意,从餐桌旁站起身来。林若翰弯起右臂,让女儿挎着他,慢慢地向楼梯走去。
“Dad,”倚阑轻声说,“请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父女之间平平常常的这么一句话,在此刻听来却非同一般,使易君恕心里一动:刚才倚阑本来是有话要说的,只因为餐桌上有他易君恕在,才留待更合适的时候。他蓦然回首,阿惠那张强自镇定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失神的眼睛望着主人迈上楼梯的背影。
外边的雨还没有停,雨丝抽打着百叶窗外的青藤,沙沙沙沙……
倚阑小姐的闺房洁净而素雅。白色的百叶窗里面垂着白纱窗帘,老式铸铜镂花的床上蒙着白色暗花床罩,她喜欢白色的纯洁和高贵。窗前有一张小小的书桌,桌面上一盏装着乳白玻璃灯罩的台灯。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镜框,镶着房间的女主人在不同时期留下的照片。她最早的几张照片都是在三岁那年跟随父亲回英国时拍的,和客厅里的那张属同一时期。她自己的房间里挂着两张,一张是在父亲的故乡——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父亲带着她参观伟大的同乡莎士比亚的故居;另一张是在伦敦泰晤士河畔,河面上游动着无数的天鹅,她穿着白色的小裙子,正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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