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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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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口岸,并规定日本在中国通商口岸任便从事各项工艺制造,享受与进口货同等优惠待遇。
  消息传到北京,举国哗然。朝廷文臣武将,号泣谏言、愿决死战者不乏其人,不肯以寸土与人。当时正赶上乙未科会试,各省举子齐集京师,群情激愤,台湾赴京举子痛写血书,表示誓不从倭!广东举子康有为趁机一呼百应,带领六百余名举子联名上万言书,反对签约,主张变法,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中国自实行科举以来,举人进京应试,均由公车接送,所以举人又称“公车”,康有为此举,便以“公车上书”之名轰动全国,使得赴日议和的李鸿章骑虎难下。幸而朝中还有一班主和的老臣,对康有为的万言书予以抵制,未能上达天听,而号称“四小枢”的恭亲王奕訢、庆亲王奕劻、兵部尚书孙毓汶、军机大臣徐用仪则冲破帝师翁同龢和他一帮门徒的重重阻挠,力谏皇上休战言和,光绪皇帝虽顿足流涕,到底也还是在和约上签字用宝,才了结了这场纷争。如若不然,一旦朝廷拒签和约,他李鸿章尚在日本马关,性命危矣!
  李鸿章一想起这些,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康氏一举成名,是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的!而向皇上引荐康有为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甲午战争中一味主战、与李鸿章尖锐对立的帝师翁同龢!由于翁氏极力怂恿,今年春节,皇上竟然不顾“破五”的成例,在大年初三命翁同龢、李鸿章和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荣禄,刑部尚书兼署兵部尚书廖寿恒,尚书衔户部左侍郎张荫桓,共同在总理衙门西花厅召康有为“问话”。康有为不就是在乙未科刚刚中的进士吗?至今也还只是六品的工部主事,让五位顶尖级朝廷大员会见他一个人,可谓郑重其事到了极点。
  当时,荣禄开宗明义,对康有为说:“祖宗之法不能变!”
  康有为对曰:“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何有祖宗之法乎?即如此为外交总署,亦非祖制所有,因时制宜,诚非得已。”
  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地取材,回答得可谓机敏狡黠,使荣禄一时语塞。
  接着,廖寿恒问:“宜何变法?”
  康有为对曰:“宜变法律、官制为先。”
  李鸿章问:“然则六部尽撤,则侧尽弃乎?”
  康有为对曰:“今为列国并立之时,非复一统之世。今之法律、官制,皆一统之法,弱亡中国皆此物也,诚宜尽撤!”
  ……
  那次“问话”,使李鸿章震惊地感到,三年前横空出世的康有为,如今已成气候。平心而论,康有为高屋建领的立论和舌战群儒的辩才,都使他折服。李鸿章为官一世,深知中国积贫积弱,症结在于法治涣漫,官制陈旧,官场腐败,与近百年来崛起于世界的列强各国相比,就像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较之青春焕发的青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渴望变更这种现实,渴望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却又不敢触及那个要命的根本,只能在原有的框架之内小改小革,为此耗尽了心血,熬白了须发。而年方不惑的康有为,刚刚步入政坛就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锐气,直指大清国的要害,出一鸣惊人之语,收振聋发聩之效。李鸿章不敢说的话,康有为说出来了;李鸿章不敢做的事,康有为要亲手去实现。这真让李鸿章羡慕而又嫉妒,自己办了一辈子的洋务,由于康有为打出了“维新”的旗帜而变得陈旧,突然之间黯淡无光。像一匹不甘伏枥待毙的老马,李鸿章不肯让时代抛弃,不愿让“维新”的浪潮淹没,他本能地要急起直追,甚至不惜屈尊俯就,投在康有为的麾下。早在“公车上书”之后不久,康有为在北京发起强学会,李鸿章不计前嫌,愿捐银二千两,申请入会,不料却未获批准,想做“康党”而不可得!李鸿章的名声已经臭到这种地步了吗?连步“维新”后尘的资格都没有了吗?那一次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使李鸿章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孤独和尴尬。他厚着老脸捱过了世态炎凉的三年,以明升暗降的总理衙门大臣身分维持着虚弱的体面,静观着时局的变化。而康有为却锋头正健,新鲜花样层出不穷,今年三月又发起保国会,慷慨激昂,呼风唤雨。这一次,李鸿章不会再主动上门自找没趣了,他甚至不无幸灾乐祸地觉得,今天的保国会也许仍像当年的强学会一样,风头出得太大了,难免再次落到被朝廷查禁的下场!
  只因为易君恕毫无顾忌地说到康有为,使李鸿章浮想联翩。洋务派首领和维新派旗手之间本来应有的声气相通和血脉相连,却又被不可消弥的积怨所纠缠,所间隔,形成积瘀于胸中的一四块垒,难以排遣,难以言说。
  “嗯,原来易公子是康有为保国会的人?老夫倒是失敬了……”他喃喃说道,语气中流露出某种失望和怨忽。
  “不敢当!”易君恕说,“晚生为南海先生的主张和学说所动,不揣浅薄,慕名追随,虽忝列会员之末,却自惭无所作为,”他毫不掩饰对康有为的尊崇爱戴和自己的保国会会员身分,但也隐隐感到对方似乎听得有些逆耳,于是试探地说道,“还望中堂大人指教!”
  “哦,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康、梁诸君与足下之辈,年轻有为,后来居上,老夫早已望尘莫及!”李鸿章尴尬地勉强笑了笑,自谦之辞包含着酸酸的无奈。“不过,康氏以保国为名,发起组织,俨然政党,却在朝臣之中招致颇多议论。荣中堂就说:”康有为立保国会,现在许多大臣未死,即使亡国,尚不劳他保也。其僭越妄为,非杀不可。你们如有相识入会者,令其小心首领可也!‘……“
  说到这里,李鸿章收敛了笑容,眯起那双饱经世故、阅尽沧桑的眼睛,观察着这位年轻人的反应。
  易君恕吃了一惊。他知道,李鸿章所说的荣中堂,就是当今慈禧皇太后的内侄、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荣禄。但他却不曾想到,康有为发起保国会,何以会招致荣禄如此的仇恨,以至于非杀不可,连入会者也要小心脑袋?而耐人寻味的是,李鸿章只是转述别人的话,却并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中堂大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南海先生正是痛感国土日割,国势日衰,才挺身而出,大声疾呼,保国卫民,一片忠贞之心,苍天可鉴,不知何罪之有?南海先生在保国会上演说,字字滴血,声声含泪,使听者动容,为之泣下!他说:”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四,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
  “不必再背了,天津《国闻报》上登了他的讲稿,老夫已经拜读过了!”李鸿章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沉着脸说,“康有为才华横溢,豪情激荡,若以文章而论,的确不失为高手。但他年轻气盛,立论偏激,又难免授人以口实。比如足下刚才所称道的那一段文字,把我大清天下形容为覆屋、漏舟、牢笼、釜镬、牢狱,一团漆黑,一无是处,其腔调和昔日洪、杨、捻匪的恶毒攻击毫无二致,若以犯上作乱论处,他将何以自辩?难怪有人说,康有为的保国会,是‘保中国不保大清’!再如康氏最近所刊布的《春秋董氏学》,更赤裸裸宣称‘爱及四夷’,‘无疆界之分’,这是什么话?难道中国人跟洋鬼子亲如一家,连国土疆界也不要了吗?康氏动辄指斥他人‘卖国’,哼,真正卖国的还不知是何人呢!”
  李鸿章论康有为,虽然左一个“难免授入以口实”,右一个“难怪有人说”,但也已经清楚地显示自己的倾向,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易君恕没有读过康有为的《春秋董氏学》,所以并不知道南海先生是否真地说过“爱及四夷”、“无疆界之分”,即使确有此论,也还不知道究竟是何含义。但他毕竟读过民间刊布的康有为多次上皇帝书,也当面听过康有为的讲演,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康有为会是个“卖国贼”。是了,当年南海先生发起“公车上书”,抵制李鸿章的屈节卖国行为,看来,李鸿章至今仍耿耿于怀,不忘这一箭之仇,随时留意南海言论,于字里行间,寻隙报复。唉,俗语谓“宰相肚里能撑船”,中堂大人的心胸何以如此狭窄!不过,他既公然指斥康氏“卖国”,不就是要证明自己“爱国”吗?易君恕倒也不妨将计就计,借此激他一激……
  “多谢中堂大人指点!”易君恕说,“晚生阅历短浅,人言纷纷,多以‘爱国’标榜,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番话是带刺的。但李鸿章却佯作不察,以长者的口吻,谆淳说道:“是啊,明辨真伪,至为重要!当今之世,泰西之学风行中国,维新声浪日高,人人标新立异,争唱‘爱国’、‘保国’高调,岂不知也是良萎并陈、鱼龙混杂。易公子应自有主见,切不可随波逐流,为他人所利用!白香山有诗曰:”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又曰:“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古往今来,岁月悠悠,世事沧桑,风云变幻,曾有多少明珠蒙尘,又曾有多少鱼目混珠?”说到这里,他满腹愤懑又被勾起,慨然道,“不过,老夫相信历史无情,功乎过乎,真耶伪耶,天下自有公论!”
  “大人所言极是,”易君恕不失时机地接下去说,“历史不可欺,民心不可辱,千秋功罪,取决于天下人心!以当今而论,列强窥伺中国,瓜分豆剖,迫在眉睫,四万万同胞莫不忧心忡忡,盼望朝廷忠良之臣,出救国之策,辅佐我皇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度过国朝有史以来最大难关,必然众望所归,名垂青史!中堂大人屠宰相之位,掌栋梁之职,当不负天子重托、万民仰望!”
  本来,李鸿章所说的“历史”啊,“公论”啊,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却被易君恕移花接木,借题发挥,把面前这位年迈虚弱颤颤巍巍一步三喘的老朽推上一身系天下安危的风口浪尖。如果此时他们的身旁还有第三者在场,听到这种过分的吹捧,也许会掩口而笑;可是在李鸿章听来,却如春风拂面,舒服得很,“君子闻过则喜”不过是骗人的假话,谁不爱听顺耳之言呢?
  “不敢当,易公子过奖了!”李鸿章那张稀松的脸上漾起难得的笑容,“鸿章并非无救国之志,只可惜,如今廉颇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把奉承领受了,然后再把责任推掉,不仅是这位久经宦海沉浮的老官僚的圆滑,他其实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大清国已经将近三百岁了,老迈不堪,发落齿摇,百病缠身,周围还有一大群红毛洋鬼张牙舞爪,就凭一个李鸿章便可以祛病降魔、妙手回春?仅仅当作一个吉利的笑话听听罢了。
  易君恕却不是在和他说笑话。
  “大人年事已高,自然无须去领兵打仗。晚生以为,当今救国之计,最为紧要的是两件事,一是对内,明定国是,变法维新;二是对外,争我国权,守我国土。去冬今春,旅大、胶州接连被强占、租借,现在英国人又要展拓香港界址,大人身负外交重任,谈判桌就是两军对垒的战场!”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像被一阵风扫去,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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