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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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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根本没有理睬群臣刹那间的惊骇和沉默,举步登上御座,威严地坐落在御椅上。他似乎忘记了让朝臣“平身”的朝制,开口就向王安石提出问题:“介甫先生,你认识一个叫郑侠的人吗?”
匍伏的群臣同时抬起了头,茫然地瞪着一双眼睛望着他们的宰相。
王安石根本没有想到皇上一开口就抓住了自己,更没有想到会问及一个监安上门小吏,他懵懂不解地叩头站起答对:“是监安上门郑侠吗?”
“正是此人,卿可认识?”
王安石愈发糊涂了,既不知郑侠犯了何罪,也不知郑侠立了何功,更不知郑侠何以累及自己。他拱手坦然作答:“禀奏圣上,监安上门郑侠,治平年间进士,原任光州司法参军,秩满后被臣调进京都,曾居臣门下一年……”
“其人品德如何?”
王安石据实禀奏:“据臣所知,其人博学慧辨,精于儒术,对汉儒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论颇有所得,热衷阴阳五行之说,所见常具新颖,亦颇具奥秘,常人才智不及。故对‘变法’极表赞同,曾以‘调琴瑟而错之,鼓其它则它宫应之,鼓其商则它商应之’以誉九项‘新法’之相谐。其人且聪敏多才,诗画皆优,但生性疏狂,不愿任事……”
皇帝赵顼用几声冷笑打断了王安石的禀奏,神情严峻地谕示群臣:“好一个‘天人感应’!好一个‘阴阳五行’!五行统一于阴阳,阴阳统一于天,天说话了,人感应了,今日朕‘解冠自罚’,召对众卿,以解‘上天示警’之忧,企盼天心回转,悯我大宋黎庶。现有一物示于众卿观赏!”说罢,向御座旁的两名宦侍挥手示意。
群臣惶恐地伸长了脖子。
两名宦侍奉旨走到群臣面前,“哗啦”一响,展开了一幅画卷——血泪斑斑的《流民图》。
群臣惊诧不已。
延和殿刹那间成了一座绝无声息的世界。
《流民图》,扶携塞道的流民,闯进了群臣的眼帘,似乎在控诉着这些庙堂大臣的昏庸无能。
王安石瞪大眼睛望去:《流民图》!这是郑侠画的《流民图》!他突然明白了皇上刚才质询的所指。郑侠用画弹劾了,向着“变法”问罪了!难以相信,不敢相信!他头脑昏昏,有些魂迷心乱……
昏庸,离奇而有苦难言的昏庸啊!六年来自己信任庇护的心腹,原是仇视“变法”的“流俗”;自己刚刚赞誉的才士,原是背后捅刀的仇敌;自己满怀满腹地对人赤诚,为什么总换不到别人的信任呢?
王安石自责失职。屈辱而不明情由的失职啊!自己身为宰相,对流民惨情茫然不知,却被一个看门小吏活生生地搬进延和殿了,这是对自己的鞭笞,也是对自己的诛伐啊!尽管这种鞭笞和诛伐是来自一个背叛者之手,但情理却在郑侠一边!
王安石自责的同时也在认真思忖:枉食俸禄,理当咒骂!可这悲惨的现卖,是天灾之害,还是“变法”之过?如若真是“变法”使然,那么,这样的“变法”就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了,“变法”的始作俑者则应当斩首示众!可这真是“变法”的罪过吗?这样的大是大非总得分个清楚明白啊!难道没有“变法”,就不会有这个“十月不雨”的天灾吗……
《流民图》,身被锁械的流民,饿毙道旁的流民,咬牙切齿的流民,呼地怨天的流民……延和殿里似乎呼啸着一场翻江倒海的风暴。
陈升之、吴充、冯京等人,在惊骇中默默猜度着。他们猜度着皇上的意图,猜度着看门小吏的吉凶,也猜度着王安石是否又将爆发愤怒的反击。
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人在对流民深切的同情中也在盘算着“变法”的命运,自己的命运,王安石的命运。王安石决不会屈服于任何危及“变法”的安排,必将进行强烈抗争。
邓绾、李定、舒亶、谢景温等人已在心底摩拳擦掌,郑侠作画反对“变法”,其罪当杀!他们焦急地等待王安石发出反击的暗示……
王安石却仍在认真注视画中的惨景,怨恨自己的不明、不聪,怨恨自己对“十月不雨”的后果只有耳闻而无亲见,对此他不想推卸任何责任。
沉寂良久,皇帝赵顼高声谕示韩维:“韩卿,你代朕诵读那份字字含泪的弹劾奏表!”
韩维躬身应诺,取出监安上门郑侠上呈的弹劾奏表,哀声诵读:……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英生遂。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凛、赈贫乏,取有司括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这是比《流民图》更为惊心动魄的炸雷之音。
群臣吓呆了。看门小吏郑侠提着脑袋向王安石提出了挑战!
当朝宰相王安石敢应战吗?
吕惠卿、曾布、吕嘉问在想,这种挑战不是辩论,不是析理,不是解题,不是斗智,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荒唐的、无依无据的赌博。介甫就是想挺身应战,也应不了啊!
陈升之、吴充、冯京吓傻了。历朝历代有过这样庙堂决事的先例吗?朝政大事、生民疾苦、社稷未来,决定于一个看门小吏的脑袋,荒谬绝伦啊!古时虽有“龟甲卜筮”之举,那是在析理基础上的决疑。可这十日之内能否落雨之赌,完全是看不见、摸不着、凭着运气胡闹啊!
王安石却被这荒唐的赌博惊醒了。由于自己“趋时应变”的迟缓和失误,终使“遇灾慌神、遇乱思迁”的皇上走进了“天命”的死路。“观臣之图”——郑侠的《流民图》展出了,“听臣之言”——郑侠的奏表宣读了,难道真要“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吗?难道真要把朝政大事交给“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全然是一场“荒唐”的赌博?!“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一切统一于天,一切决定于天,皇帝没有了,朝臣没有了,世间的人都成了一群依从于“天命”的、失去灵魂的奴仆。只剩下听任“天”的摆布了,“变法”自然也就该停歇了!这是“天人感应”的悲哀,还是“天人感应”的荣耀?!“拗相公”王安石睁大一双眼睛,望着御座上神情复杂的皇上,此时心里也不禁颤栗,一个劲儿默默析念:皇上英明,断不可糊涂至此啊……
皇帝赵顼在群臣惶恐的注视下开口了:“天高听卑!天神终会为卑下流民的哭声感动的,终会为卑微小吏的忠心感动的Z朕不敢漠视黎庶流民之苦,更不敢漠视卑微小吏忧国忧民之忠,朕无才无德,‘避殿’、‘减膳’、‘罪己’、‘求言’都不能挽回天心,只有以‘解冠自罚’之躯,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了……”
群臣倾耳静听。
“‘开仓凛、赈贫乏’,与朕同心,当速力行。枢密副使吴充听旨:从即日起,开京都所有仓凛,赈济灾民,有敢违抗、怠慢者,斩无赦!”
吴充站起应诺。
“‘下召和气,上应天心’。人天感应,必降吉祥。参知政事冯京听旨:传谕京都十大禅寺,从即日起,敬佛祭天,有敢晨昏懈怠者,当重罚!”
冯京站起应诺。
“‘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朕将听纳而从之!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听旨:议停免行钱、议停市易法、议停青苗、免役追呼、议罢方田、保甲诸法……”
王安石踉跄站起,他拱手想要争辩,但嗓门发紧,心胸气淤,声咽泪流,说不出话来。
赵顼见状,内心亦为之怆然。然决断已出,矢志不移。他不再留意那个为扭转大宋积贫积弱之势而曾经君臣同心、情同师生的王安石,仰天疾呼:“天高听卑,天高听卑!朕已下令停止新法十有八事的推行了,总该算是顺应了上天的示警吧?!威福莫测的上苍啊,十日之内,快降雨霖吧!快救救骄阳炙烤中的大宋黎民百姓吧!仁慈的上苍,无德无才的赵顼,向你跪倒哀求了……”
皇帝赵顼直挺挺地跪倒在高台上,合掌祈天。
群臣匍伏叩头,同声高呼:“皇上……”
王安石头脑一阵昏眩,重重地跌倒在御座前的砖地上……
篇十 津京 福宁殿
王安石书房 郑侠画室“天命”折磨着大宋京都的人们 一场“赌博”揭盖 王安石在雷雨滂佗中仰天畅笑
天道远,人道近。大旱之中已万念俱灰的庶民百姓,使皇帝赵顼在延和殿决断的一切,第二天就以霹雳之势见诸于京都,而且虔诚无比。“天命”毕竟是震撼人心的。
京都外城陈州门、南薰门、戴楼门、顺天门、利泽门、金耀门、西北水门、卫州门、新酸枣门、封丘门、陈桥门、东北水门、新曹门、新宋门、东水门内“开仓凛、赈贫乏”的粥棚开张了,安抚着涌入京都的流民。皇城司士卒维持着秩序,干当官宣讲着皇上的恩德。枢密副使吴充,骑着马巡视着外城十五门的情景,一日三次地走进福宁殿,向皇上赵顼禀奏“皇恩浩荡”之状。
京都的大相国寺、兴国寺、报恩寺、祐国寺、净因寺、法云寺、庆爱寺、龙兴寺、上方寺、繁塔寺等十大禅寺,各在庭院之中,大摆祭坛,焚香敬天。在此起彼伏整日不歇的钟声、鼓声、磐声中,各禅寺的和尚身披袈裟,手数佛珠,倾巢而出,吟诵着朝廷下发的祈雨祝文:我大菩萨,为世导师,救危难于三涂,化清凉于五浊。比者官吏不德,刑政失中,讼狱非情,赋敛失节,故此骄阳,害死天物。警惕当世,以求悔悟。今皇上圣明,傍采民言,悉心交儆,敬佛祈天。伏愿江海贡润,田野葱绿,林木苍莽,龙天会朝,布为三日之霖,适副圣上之望……
参知政事冯京奔走于十大禅寺,每当深夜磐鼓之声暂时停歇,便风尘仆仆地走进福宁殿,把一日香火辉煌的佛事禀奏给皇上。
吕惠卿、曾布、吕嘉问不得不代替“卧病在床”的王安石,分头带领二府、三司的一批官员,忙碌在京都的街头、市井、杂卖务、杂买务,用锣声、喊声、宣讲声和连夜印制的“贴示”,向商贾、小贩宣布“暂停市易法”的谕示,向黎庶细民宣布“暂停青苗、募役追呼”,宣布“暂停新法十八事”。回答他们的是惊讶,是人声欢闹、鞭炮齐鸣,继而是对新法的诅咒、对他们的戏弄和侮辱。他们奉旨作为祭物敬天祈雨,等同奉旨埋葬自己。晚上回到各自的屋宅,忍着泪水喝着更加添愁的苦酒。
朝廷百官、京都细民、文人墨士,都似乎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声中恢复了灵性,他们或自我宣扬先知,或借题发泄艾怨,或自诩六年的忍耐,或自造六年的委屈,或真心地祈天降雨,或假意地从众凑趣,一夜之间,大宋京都涌起新潮:高门大户、柴门小屋前均摆起香案,焚起香火。
几十年一直冷落的司天监,也一夜之间成了宠儿。观察天象,原本是摸黑熬夜。顶风冒雨,坐冷板凳、无人理睬的职务,此时,一下子大红大紫,个个都变成了神仙似的人物。皇上、后宫一日三问,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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