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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笔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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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毕,宝钗探春等俱至,索诗阅之。宝钗曰:“造句却佳,但非吟月之作,若于月字下再增一色字,则得矣。”香菱自以为此首已臻绝妙,及闻此,兴况骤低,然又不肯弃置。乃背手步出栏干,立于绿竹之下,挖心搜胆,且行且思,既忽以手捧腮,现为浅笑,未几忽又愀然作悲状。(摹写苦吟之状,令我失笑。)探春隔窗笑曰:“菱姑娘亦当闲闲。”香菱怔曰:“闲字乃十五删韵,得勿误耶?”众大笑。宝钗曰:“斯真成诗魔矣!颦儿造孽不浅。”余笑曰:“圣人谓诲人不倦,彼来问,焉能不说?”李纨笑曰:“吾侪盍携其往藕香榭观画去。”余曰:“善”。遂相率而出,见惜春方偃卧榻上,所绘大观园图,立于壁间,十停已得其三,并有美人倩影点缀其间。因指香菱曰:“凡能诗者,均已上画,汝今亦可列入矣。”顾香菱殊无心欢笑,仍呆然回去。逾日,余方起,忽见香菱欣然出稿示余,曰:“此余梦中所得者,然仍不敢自信其佳也。”(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余亟取读之,曰: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
  余笑曰:“词意清新,已获成功矣。”时宝钗等亦至,均赞赏不置。余于此,益爱香菱之聪颖,余不学,雅好好学之人,故于香菱学诗,乐授之。抑余不惟爱其好学,且怜其遇而悯其孤。虽然天下至可怜者,乃为孤苦之人;孤苦之人而独聪颖,又能摇笔吟诗,殊属不祥之事。余今教之,诚不啻造一重孽债也。噫!
  林黛玉笔记卷下
  连日气象阴霾,浓云四合,北风猎猎,摧树作声。余知天且雪矣,乃命鹃儿炙炭于盆,与香菱共坐谈诗。少刻宝钗、李纨等亦至,笑曰:“颦丫头诚可谓诲人不倦。”余笑曰:“最好围炉共话诗,今日天气略寒,围炉相对,故不觉其絮聒也。”李纨曰:“香菱诗近日大有进境,吾侪诗社又增一健将矣。”言次,忽见老嬷数人匆匆入,笑曰:“太太处有客至,姑娘、奶奶趣认亲去!”李纨笑曰:“是何语!究为谁亲戚乎?”老嬷笑曰:“我原不识,但闻奶奶两妹俱至,犹有一人,闻为薛大姑娘之妹,又有一位爷,则薛大爷阿弟也。”宝钗曰:“得勿吾家薛蝌携其妹来此乎?”因相率而出。及至二舅母室中,则见钗光鬓影,群聚一室。询之,一为大舅母母家嫂嫂暨其女岫烟;一为李纨寡婶暨其女李纹、李绮;一为薛蟠从弟薛蝌暨其妹宝琴,缘宝琴幼字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媳,此来则为发嫁也。三家原不相识,因中途泊舟一处,彼此叙谈,始知为亲戚,故三家搭帮同行。此外尚有一人,即凤姐之兄王仁也。众见礼毕,欢忭异常,外祖母笑容本未尝一去其颊,至是乐益不支。(凄凉人偏逢热闹事,真不觉顿有此感。)李纨、宝钗与彼等,本久别重逢,各叙离衷,自有许多叙述。余见状,不禁又动身世之感,思彼等俱有亲眷,俱有姐妹,亲亲密密,何等欣欢。己则一身无倚,形影相依,双眼眈眈,徒看人家锦烂。嗟夫!不幸哉!余诚天下第一不幸之人也。思及此,心乃一酸,亟搴衣回潇湘馆,对景凄凉,不觉大哭。宝玉似知余情,亦追踪至,温存宽慰,无微不至,余见其殷殷之情,心良感之。
  薛宝琴华年十五,丰容盛鬋,国色也。李纹、李绮,年与宝琴适相上下,丰姿绰约,亦才容俱绝。惟邢岫烟幽闲贞静,不若彼等高华耳。外祖母于此数人中,爱宝琴尤甚,且使二舅母认为义女,日与外祖母起居一处,一切待遇,无殊己之孙女。李纹、李绮则住稻香村。邢岫烟与迎春一处。于时史湘云叔父适迁委外省,须挈眷出京,外祖母不忍俊湘云远离,又迎之来府,与宝钗同住蘅芜院。从此大观园中愈增热闹,帘前斗草,栏外调鹦,或相携于晚风骀荡之中,或高歌于凉月初升之候,熙熙然固一极乐世界也。重帘不卷,宝鼎香浓,独坐兰闺,煞无聊赖。适宝玉至,相与往蘅芜院,至则湘云、宝琴等俱在。宝琴身披鸭顶绿毛斗篷,金翠辉煌,令人目眩。湘云笑曰:“此衣初不易得,老太太竟举以赠汝,足知爱汝至矣。”言次,琥珀忽入,笑顾宝钗曰:“老太太适云,姑娘于琴姑娘,请勿过于拘管,彼欲如何便如何,苟有所需,告老太太可也。”宝钗笑应之,旋推宝琴曰:“吾诚不知汝几生修到,竟投入老太太之心坎,趣去,免在此委曲。吾殊不自信,吾何事不如汝。”湘云笑曰:“宝姐姐,汝虽戏言,却有人真有此心。”(宝钗虽是戏言,然其视宝玉之恋黛玉,却真有是心,特借宝琴发之耳。)琥珀大笑曰:“吾知之,即彼是也。言已,以手指宝玉,宝钗、湘云笑曰:”否。(宝玉偷视黛玉,具见深情,第错认黛玉,故终至负心也。)彼非此种人也。“琥珀又指余曰:”然则,即为彼也。“湘云无语,宝钗笑曰:”否否,我之妹妹,彼之怜爱较我尤甚,何至相恼乎?勿信云儿混说。“宝玉闻语,频向余偷视,若恐余闻此又生愤慨之心。实则此戏言耳,何至猜忌。且余与宝钗芥蒂之心已释,宝琴叉聪明伶俐,自幼读书,其视余也,较他人尤其亲切,即老太太十分疼爱,又何预于我。然则宝玉误矣。(黛玉乃直心人,安得不为人所算。)
  俄宝钗等往薛姨妈房中去。余亦归室。宝玉随之至,笑顾余曰:“余虽曾读《西厢记》,然有一语我实不解,兹为妹言之可乎?”余闻言,知必有故,因笑曰:“汝试言之。”宝玉笑曰:“曾忆《闹简》内有云:”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此句本现成典故,但’是几时‘三字殊饶深趣。我今欲问汝,究是几时接了案乎?试为我解之。“余闻言,知彼乃指宝钗,不期失笑,曰:”此三字一问,实臻妙境,今日汝举以问我,则尤妙也。“宝玉笑曰:”汝先只疑我,今汝亦无言可答矣。“余笑曰:”谁知彼竟是好人,我素日以为彼好藏奸,窃尝恶之。(彼此问答,均各不言而喻,可算心心相印。)由今以观,过乃在我,而不在彼。“因自错说酒令,宝钗如何劝我,以至馈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一一述告宝玉。(黛玉错认宝王,且错认宝钗,一往情痴,殊堪痛惜。)宝玉始知原故,因笑曰:”我终日疑惑,正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今闻汝言,始知自’小儿家口没遮拦‘上接了案也。“于时宝玉又言及宝琴,余自顾孑然一身,不免又动悲感,心中酸楚,乃迸为热泪,似欲偷沁眼角而出。宝玉劝曰:”汝又自寻烦恼,汝试自观,今年更比去年瘦矣。“余叹曰:”人生到此,瘦又奚碍!“言已又哭。宝玉曰:”我思汝亦当自为保养,何苦每日必寻事哭泣,一若不哭泣即不能了此一日事者,果何故哉?“余拭泪曰:”汝尚不知,我近来但只觉心酸,眼泪却比去年减少,盖至泪枯时节矣。《西厢》云:“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恰似之。”宝玉闻言,俯首一喟。(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伤哉!颦卿其泪少,其病益深矣!)
  于时忽见李纨丫鬟至,谓天已雨雪,奶奶请商议明日作诗。宝玉大喜,亟催余同去。余见地已着雪,即取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易之,又加套大红羽绉白狐皮鹤氅,系以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宫绦,头上冠以雪帽。妆毕命宝玉为余端视,宝玉笑曰:“美哉!美哉!”因与踏雪至稻香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宝、黛斯时景况,仿佛似之。)时姐妹行均至,均衣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惟李纨独穿一件多罗呢对襟褂,宝钗则衣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鹤氅,最后史湘云至,乃穿外祖母所与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里子大褂,冠以挖云鸦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以大貂鼠风领。余见而笑曰:“孙行者来矣。”湘云笑脱其褂曰:“汝侪见我内衣,当更觉可笑。”众观其内穿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襟短袄,内里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中束以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足下蹬鹿皮小靴,益显其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余笑曰:“吾从未见女儿家好作小子装束。”众笑曰:“彼作小子装束,原较女儿更为俏丽也。”湘云曰:“趣商议作诗,何苦预他人事。”又曰:“谁为东道主乎?”李纨曰:“主意本我所出,因昨诗社正日已过,再等正日又太远,适天已下雪,不如请众凑一社,既可为远客接风,又可以完我侪社课。汝侪以为何如?”宝玉曰:“如此甚好,但今日太晚,若到明日,雪霁又无趣。”众曰:“现愈落愈大,明日未必晴,即晴,有此一夜,亦足赏矣。”李纨曰:“我此处虽好,又不如芦香亭,我已命人去笼地炕。老太太未必高兴来,但送一信至凤姐处可矣。”众应诺。(带金挂玉最碍黛玉之心,李婶娘偏又语此,吾知黛玉心中必顿生无限感想。)
  次日晨起,推窗视之,雪已尺余深矣。乃命紫鹃舀水,盥漱毕,迳往外祖母处早膳。湘云因见席间新鲜鹿肉,乃与宝玉向凤姐索取一块,送往园中,以备自己烹食。余见而笑之。俄餐毕,同来园中,与珠大嫂等酌议,出题限韵。独宝玉、湘云不至,余笑曰:“彼二人实难相聚一处,若在一处,必生出多少枝叶。此时定同去算计一块鹿肉矣。”言次,李婶娘至,笑问珠大嫂曰:“何以一位带玉哥儿与一位带金麒麟姐儿,如此干净清秀,偏能啖食生肉?噫!生肉可得而食耶?”众均失笑。余曰:“此乃云丫头闹来,果不出我所算。”珠大嫂等亟出,找住宝玉、湘云笑曰:“尔等果欲食生肉者,可随我到老太太处,即为一只生鹿撑病,与我无涉。”宝玉笑曰:“岂有此事!烧好食耳。”言次,老婆子等已将铁炉、铁叉、铁丝蒙等物携来。珠大嫂等随即入室,无何,平儿至,谓凤姐有事缠身,未得附会。湘云笑曰:“然则汝可留此食肉矣。平儿因为褪下手镯,同坐烹食。顷之,珠大嫂与探春已将题韵拟定,来催宝玉、湘云。湘云时正狂饮大嚼,笑曰:”若非食此,断不能作诗。“时宝琴亦至,身披凫靥裘,悄立笑视,湘云起让同尝,宝琴笑辞。宝钗曰:”汝试尝之,其味极美。汝林姐姐祗因身体孱弱,食难消化,不然,彼亦嗜此。“宝琴遂为染指,亟称鲜美。一时湘云、宝琴、宝玉、平儿等,围炉赌饮,欢悦逾常。忽凤姐房中小丫鬟来召平儿,平儿竟以湘云之命,回复不去。有顷,凤姐亦身披斗篷,踏雪而至,笑曰:”汝侪食此佳味,竟吝而不告我耶?“言毕,亦同坐下。于是绿蚁新醅,红泥小火,钗光鬓影,群绕争鲜。(褪下手镯,为下文失镯张本。)余笑曰:”何处来此一群乞儿,今日芦雪亭遭劫,竟是云丫头罪首矣。(湘云豪爽清高,令人向往不置。)我当为此亭放声一哭!“湘云冷笑应曰:”井蛙语海,少见多怪。是真名士自风流。如汝辈妆点山林大架子,假号清高,真令人见之当作三日恶。吾侪此时虽腥膻大嚼,转瞬还是锦心绣口。“宝钗笑曰:”回来如无好句,非将鹿肉重为掏出不可。“众均一笑。(假名士装腔做势,观此能无汗颜。)
  霎时间,杯盘狼藉,群起盥手。忽平儿手镯遗失一支,遍寻不获,众均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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