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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笔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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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教梦里还家,而此一缕残魂,恐难越关山而去。思至此,愈觉凄其。时紫鹃在侧,似知余意,慰余曰:“姑娘夙善病,迩来服药稍愈,何苦又自寻烦恼。(紫鹃婉转劝慰,大是可人,但美人只合一生愁,黛玉焉逃斯劫,千古如斯,惟有付之一哭耳。)矧姑娘与宝姑娘素称相厚,今者赠来之物,一则欲表其诚意,二则欲藉此博姑娘欢心,今姑娘郁郁寻愁,不重负其盛意耶?且老太太因姑娘之病,千方百计配药诊治,数载以来,不知费多少心血,姑娘若不自爱,将何以慰老太太之心?语云‘忧能伤人’,姑娘幸自慎之!”言次,忽丫鬟报宝玉至,紫鹃亟出相迎,及宝玉入室,见余情状愀然不乐,曰:“妹妹,又谁得罪汝耶?”余强应曰:“无预汝事。”宝玉乃就余椅而坐,及见余案上所堆诸物,知为宝钗所赠,笑曰:“堆此琐琐,欲何为者,将毋妹妹欲开杂货铺耶?”余俯首不应。紫鹃笑曰:“二爷又来问此,适姑娘正因是伤心,二爷既来,盍为我功慰!”宝玉曰:“想因所赠太少,故为伤心耳,妹妹汝放心,明年我遣人去江南,当为汝购两船归,免使汝终日两眉长锁也。”余固知宝玉此语,乃故使余欢,听不可,不听又不可,含嗔曰:“我虽没见世面,似亦不至如此。岂如三岁小儿,为此多少较耶?人各有心,何与汝事?”语至此,不觉热泪承眶而出。宝玉见状,亟至床前,挨身过余而坐,又将诸物一一玩视,故问此为何名?此为何用?此为何物所制?此件精致无比,此件置于何处方雅?唠叨半日。余不忍逆其意,微应之。(不畏唠叨,聊以消遣,宝玉尚不愧为情种。)既而曰:“长日困人,兹与我同去宝姐姐处,何如?”宝玉曰:“适叨厚赠,原宜同去道谢。”余曰:“自家姐妹,实可不必。”遂同往宝钗室中,宝玉亟为道谢,余曰:“此等物件,吾侪幼时并不觉异,今反觉稀奇矣。”宝钗笑曰:“妹妹不闻,俗云物贵离乡,即斯意耳。”宝玉闻此,恐复触余伤感,笑曰:“明年大哥再往,烦代吾侪多带为妙。”余曰:“姐姐,宝玉并非道谢,直又定明年货矣。”众均失笑。
  病里光阴,无可纪述。迩来宁府有一事,最足令人伤感者,则尤二姐、三姐姐妹之死。二姐、三姐者,均宁府尤大嫂继母所出,当敬大舅死时,宁府诸人群往奔丧,珍大嫂遂将其母女三人迎来,托暂料理家政。余因敬大舅成殓时,曾一见之,二姐丰容盛鬋,十分俊俏;三姐眉目清秀,落落不群,余窃爱之。讵料风云莫测,琏二哥忽将二姐另娶外间,满谓天长地久,伉俪永偕。不料风声泄漏,适为凤姐所知,大肆狮吼,假为情语,将二姐诱入府中,而阴施其荼毒手段,不数月,一朵娇花竟令憔悴死。(凤姐推翻醋瓮,借剑杀人,忍心害理,宜其无后。)三姐自其阿姐嫁后,琏二哥又将彼许配柳某,已有成议。及柳某归,忽翻然改悔,三姐愤急,无以自聊,乃饮剑自刎。(尤二姐、三姐均陷情以死,情之累人甚于蛇蝎,我愿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嗟乎!人生不幸而为女子,又不幸而所适非人,竟使绿鬓年华,赍恨而没,如尤二姐、三姐姐妹者,其埋骨九泉,能无余痛耶!回思自己身世,将来如何结果,尚在不可知之数。假使彼苍怜余,得从余愿,不独余之深幸,亦庶代千古薄命佳人,同声吐气。然而少羸多病,长命不犹,蓂花早谢,椿树继倾,命宫磨蝎,已见一斑,则后日之如何结果,似可预料。况此间姻缘,早有金玉之谶,虽风言影语,未足深信,然而月晕而风,石润而雨,凡事莫不有渐,似亦不可不信。且冥中姻缘簿,岂吾如意珠,思及此,心中酸痛,目中出火,心摇手颤,几难自持。乃移身床次,倚枕假寐,听落叶打窗,蛩吟四壁,万种凄凉,竟送余向黑甜乡去。
  年华似水,转瞬春来,芳意撩人,恹恹欲病。卷帘闲望,时见桃花数株,含苞待放,细雨过之,娇红欲滴。东风摇曳,嫩枝妖娆之态,绰约可人。余凝视既久,慨想人生与花何异,几枝开放,绝艳群惊,瞥尔飘残,余芳谁惜。不禁感物伤怀,拈笔吟成《桃花行》一首:(伤心人别有怀抱,读之不知是泪,是血?宝玉多情,能无堕泪。)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帘空卷,斜日栏干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树树烟封一万株,烘照楼台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春色欲酣珊瑚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欲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看花泪易乾,泪乾春尽花憔悴。憔悴花枝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杜宇春归,帘栊月冷,均是夭亡之兆。)
  吟罢,独坐遐想,愀然寡欢。忽小丫鬟报云姑娘至,余起迓之。湘云载笑而入曰:“大好春光,万花竞放,胡为独守枯禅耶?”言次,见余案上诗稿,随取展诵,笑曰:“香心绮语,哀艳偕传,人与桃花俱绝矣。”余曰:“偶尔寄兴,不计工拙。”言毕,邀余同往蘅芜院,又将余诗递与宝钗、宝琴、探春等传观,众均叫绝。嗟乎!颜色如花命如叶,区区此诗,不过写余心曲耳,又岂博人赞赏哉!于时探春又命丫鬟去请宝玉,及宝玉至,湘云以诗与展读一过,惨然不欢,搔首四顾,两目莹然。余固知宝玉情深,读余诗而伤感者也。宝琴笑问曰:“汝知此诗系何人作?”宝玉曰:“必潇湘子无疑。”宝琴笑曰:“我岂不能!”宝玉曰:“声调口气,迥乎不同。”宝琴笑曰:“吾故谓汝不通,杜工部诗中,岂尽‘丛菊两开他日泪’耶?‘红绽雨梅肥’,‘水荇牵风翠带长’,此等语亦间有之。”宝玉笑曰:“此语固是,但妹妹未必肯作此伤悼语,不似林妹妹曾经离丧,故有此哀音。”众均失笑。(曾经丧乱,惯作哀音,藐姑仙子安得为此。)余闻此,不禁叹其识余深也。言次,同往稻香村,众又将余稿与珠大嫂展阅,并讨论诗社事。珠大嫂曰:“诗社散将一年,际此春光明媚,应重整旗鼓,以复旧观。”众均称是,于是议定明日三月二日开社,并易海棠社名为桃花社,推余为社长。越日,早膳毕,群来潇湘馆拟题。余笑曰:“盍用眼前景,将桃花各咏一百韵。”宝钗摇首曰:“否,古来咏此甚多,纵然吟成,总难脱其旧套。”方争论间,忽丫鬟报王舅太太至。余固知王舅太太,乃二舅母之嫂王子腾夫人,不免同去酬应,诗社之议,遂绌然中止。
  春光老矣!落英遍地,曲水流红;芳草粘天,远山滴翠。夹路杏花千树,三日前一色作十里红者,已绿叶成阴,枝头结子矣。余每逢春季,旧疾辄发,而今年尤甚,乃故为欢乐,以自排遣。实则此种快乐,其驻余心也甚暂,不久则又返于悲苦之途。姐妹行怜余,频以诗文往返,以增余兴。一日,湘云过余,又出其所作《如梦令·柳絮》词示余。余亟取读曰:
  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读毕,笑曰:“缠绵悱恻,娓娓动人,洵佳构也。”湘云曰:“吾侪社中,素未填词,今日何不翻新,一为此举。”余曰:“善。”随即预备果点,命丫鬟将众等请至,仍以柳絮为题,限几支小令,贴在壁间。一时众人齐集,各将湘云词稿展阅一过。宝玉曰:“我于此道本甚平常,既从诸姐妹之后,自当胡诌塞责。”于是群来拈阄,宝钗随炷梦甜香一支为限。顷之,余与宝钗、宝琴均完卷,探春只成半阕,宝玉因香将尽,所作不佳,遂自搁笔。余等先看探春《南柯子》半阕云: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珠大嫂曰:“寥寥数语,颇觉新异,奈何不再续上?”宝玉见此半阕,忽又兴动,因代续曰: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笑曰:“舍己谋人,虽善不取。”因索余《唐多令》一阕视之: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汝去,忍淹留!
  众谓意虽妙绝,语尤悲酸。嗟嗟!言为心声,不可遏抑,余又焉知余之何以为此耶!因看宝琴《西江月》一首云: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均推赞,此首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尤臻妙绝。宝钗笑曰:“终不免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之物,作来最易伤感,必反其意为之,始能推陈出新。所以我诌一首,未必如诸位之意。”余等亟请赏鉴,宝钗随出《临江仙》一阕云: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大声笑曰:“东风六字,何处想来?”又看接句云:
  蜂围蝶阵乱纷纷。几回临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吹我上青云。(柳絮词各藏意义,预伏他日之兆。)
  众读毕,咸拍案叫绝,曰:“新异自然,此压卷矣。”珠大嫂曰:“缠绵幽怨,当让潇湘。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也。”既而议罚,宝琴笑曰:“我辈当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又当如何?”珠大嫂曰:“自有处置。”言次,忽窗外修竹铮然作响,几如窗屉骤倾,令人心悸。帘外丫鬟咸噪曰:“何处风筝,飘落挂此?”群出审视,则一大蝴蝶也。宝玉笑曰:“此乃大老爷院中嫣红姑娘所放。”亟欲命人送还,紫鹃不可。探春笑曰:“汝等争此飘落之物,宁不忌讳耶?”余曰:“然,我意各将风筝取出,一放晦气,何如?”众曰:“诺。”余随命丫鬟取一美人式、一沙雁式至,探春则取一软翅大凤凰,宝琴取一大蜘蛛,群争放起,长空直上,栩栩如生。独宝玉美人随起随跌,愤极,抵地骂曰:“非怜汝是一美人,便踏将碎矣。”(爱惜美人至于此,极不愧为情种。)余笑解之。俄风愈紧,余将籰子一松,豁然有声,登时线尽。众贺余曰:“林姑娘病根,尽凭此放去矣。”丫鬟即将绳索铰断,随风飘起,初大如鸡卵,继如黑星一点,转瞬不见。众渐散去。
  光阴飘忽,倏又秋初。一日为八月初三,乃外祖母八旬寿诞,二舅时已返京,于是大开筵宴。议定荣府单请男客,宁府单请女客,大观园中缀锦阁、嘉荫堂诸大地方,收拾为退居之所。自七月念八日起,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念九日,请各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请诸长官及诸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等;初一、初二两日,为赦、政二舅家宴;初三、初四,为珍哥、琏哥并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等家宴;至初五日,乃赖大、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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