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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文明-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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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顿弱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临淄,是秦国间战邦交的又一谋划。
  秦王嬴政与李斯顿弱会商,君臣三人一致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压而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目下列国老世族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之风潮。而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亦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的真实图谋。若公开使节之身,反倒行动不便,尤其不利于秘密分化齐王建与丞相后胜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还着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莫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则非但齐国可下,天下贵族之患一举可定矣!”顿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与其说是分化齐国,毋宁说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图谋,对复辟之患未雨绸缪。无论如何,总归是鼠穴不见天日也!”一语落点,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临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为顿弱饯行。三爵饮罢,顿弱辞行登车。嬴政殷殷执其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目下之齐国,尽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阴谋横行,上卿务以安全为计!”顿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忧也!郭开天下第一阴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辈何足道哉!”
  暮色时分,一辆青铜高车驶进了与王城遥遥相对的林荫大道。
  数十年前,这里还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学宫,如今却已经是灯火煌煌的贵商坊了。齐王建即位四十余年,稷下学宫早已经因为士子流失而清冷。后来,在丞相后胜的富国谋划下,这里被改成了聚集列国大商的贵商坊。齐王建原本要学秦国,要叫做尚商坊。后胜却说,“尚商”两字尊崇全部商贾,与旧学宫只接纳富商大贾有别,当做“贵商坊”。齐王建素无定见,也就哼哼哈哈着接纳了。在兵戈激荡的数十年里,唯独齐国远离战火,山东大商便流水般进入了齐国,使临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风华,贵商坊便成了齐国的流金淌财之地。近几年秦楚大交兵,楚国大商更是纷纷将根基转移到了齐国。一时间,楚国商旅的豪阔酒肆成了整个齐国最显赫的游乐聚会所在,也成了汇聚关下流亡世族的渊薮之地。
  青铜高车辚辚驶来,停在了灯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车上走下了一个须发雪白而又备显沧桑的老人,袍服冠带无不华贵,却又隐隐遍布无法清洗干净的风尘遗迹;手中一支铜杖,杖头却赫然显出空荡荡一个脱落了珠宝的镶嵌孔洞;车马精良,却又处处可见轮厢磨损与马具修补;甚至,那个驾车的驭手还穿着泥污未去的脏衣,头上还缠着一圈渗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肃立的酒仆立即看出了来路:又是一个逃亡老贵胄到了。
  “大人请随我来。”酒仆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车。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两字。
  “大人,聚酒苑尽为贵人聚会,酒价颇高……”酒仆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财货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径自大步去了。
  “大人见谅。”酒仆连忙快步赶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诸多贵胄都成了一夜穷士,总事叮嘱不得不如此。大人,这边。”老人骤然火起,冷冰冰愤愤然地跺着铜杖高声嚷嚷起来:“这便是天下大邦么?见利忘义!刮我财货!到头来只能自取其辱!”大厅内纷纭穿梭的客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过来,几个客人立即呼应,一片斥责声风风火火地弥漫开来。一个显然是领班执事的风韵女子立即轻盈地飘了过来,一边亲自扶住了老人,一边笑吟吟道:“大人息怒,有金没金一样是贵客啦!来来来,小女侍奉大人进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铜杖,一副不屑再与人计较的神态,被女执事扶着走进了另一道豪阔的大门。
  一进大门,煌煌铜灯之下无数半人高的隔间沉沉一片,哄嗡声浪弥漫一片,老人不禁大皱眉头。女执事边走边殷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却讲不得规矩法度了……这聚酒苑原是稷下学宫的争鸣堂,分了三进,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个幽静去处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开女执事道:“老夫与一个老友有约,执事自家忙去了。”女执事一副看惯愤懑流亡者的豁达模样,嫣然一笑,飘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红毡上漫步走着,打量着甬道两边醺醺痛饮的落魄流亡者们,嘴角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饮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盘狼藉,人们哭笑各异地吃着喝着愤然咒骂着,全然不在乎对谁说话有没有人听,华贵糜烂的气息完全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第二进更为豪阔,隔间有大有小,青铜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应酒侍女穿梭般飘然来去。老人愤愤然兀自嘟哝着,走到一个大隔间道口,见一个烂醉的客人被两个酒仆抬出去了,老人便黑着脸走进去坐进了那张空案,大声嚷嚷一句:“好酒好肉!快上啦!两位份!”相邻几张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顾自地痛饮了。及至送来酒肉,老人黑着脸立即自顾自开吃开喝,谁也不看。
  “痛饮半日,敢问足下高名上姓?”邻座一个中年人高声大气。
  “韩人张良……敢问足下?”答话者显然地沉郁许多。
  “老夫楚国项氏,打败了!”
  “敢问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问谁?不是。项氏将军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项而已!”
  “敢问这位兄弟?……”
  “我叫项羽!”少年的声音虽低,却如沉雷一般浑厚。
  “羽?羽?好!项氏该当再飞起来。”
  “足下豪雄之士,敢问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笑了。
  “韩国复辟壮举传遍天下,老夫知道张良这个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国耳目……”
  “鸟!天下复辟之势如荡荡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几时!且不说还有一个齐国,便没了这个齐国,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复我家国!老夫憋闷死也!临淄不敢说话,天下何处还能说话?秦国耳目敢到临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个撕扯了他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谁个没醉?来,干!”
  中年人举爵一饮而尽了。年轻人却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饮酒。”中年人黑着脸说声没劲道,径自大饮起来。旁边的少年项羽不断给中年人斟酒,自家也间或大饮一爵,沉稳做派俨然猛士。看得张良不禁暗暗称奇。突然,有人伏案大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畴牛马!我要回去啊!……”又有人连连拍案大叫着:“我族三百口战死!老夫要复仇!”片刻之间,整个大厅都呼喝吼叫起来,都哭泣怒骂起来,一片绝望的宣泄。只有年青的张良低着头不声不响。突然,张良从座中站起,走到厅中无人理会的琴台前肃然跪坐,一拨琴弦,叮咚轰鸣之声大起,如秋风掠过林梢,纷乱喧嚣的大厅顿时沉寂了。张良眼中含泪,悲怆的长歌飘荡起来:
  山河变色兮 社稷沦丧
  骨肉离散兮 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 国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 何时驱虎狼……
  随着琴声歌声,流亡者们眼中涌流着泪水和琴而歌,无论身边是谁都相扶相依,如亲人般相拥相泣。琴声止息,歌声止息,一片哭泣声淹没了大厅。突然,两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一人高声道:“诸位,哭没用,骂没用,唱也没用!若有血气,跟我两人共图大事!”一时间举座惊讶。一人高声道:“话是没错!敢问两位壮士大名?”
  “我乃张耳!”方才说话的威猛年轻人拱手高声报名。
  “我乃陈余!”另一个年轻人清瘦劲健。
  “敢问两位,何谓大事?”
  “我等皆魏国信陵君门生!”张耳慷慨高声道,“我等谋划是:各国流亡世族各组成一支劲旅,面见齐王,请与齐军一起抗秦!败秦之后,各国世族兵便可复国!诸位若是赞同,我等立即登录人力财货!都说,哪位愿随我等组成联军血战秦国?!”
  “没有齐国根基,此事万难!”一人高声质疑。
  “我等成军,齐王定然支持!”陈余冷静自信。
  “难也。”站在旁边的张良摇了摇头。
  张耳看也不看张良,从怀中扯出了一方白布高声道:“愿成军者血书姓名!”说罢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淋漓地大书了“张耳”二字。陈余也立即咬破中指,血书了姓名。厅中人皆惊愕,一时相互观望却没有人上前。苍白清瘦的张良突然一步上前,咬指出血,一声大喊:“恢复三晋!”写下了血淋淋的“张良”二字。厅中一阵骚动,便听一人大喊:“魏豹算一个!”一个虬髯壮士大步前来,也咬指血书了姓名。于是座中人争相而起,纷纷高喊着我族一个复国复仇,上来血书姓名。只有那个项氏中年人神色冷漠,拉起了那个叫做项羽的少年冷笑着走了。年青的张良一眼瞥见,连忙几步追上,一拱手恭敬道:“足下与秦仇深似海,宁如此木然哉!”中年人轻蔑一笑道:“寄望于齐国齐王,痴人说梦。”张良道:“无论如何,总是先张起势来好。”中年人冷冷道:“势顶个鸟用!两个说嘴门客,一群老派公子,乌合之众能成事?兄弟要做自家去做,老夫没兴致。”说罢,拉着少年大步去了。
  张良愣怔一阵回到琴台前,见那个邻座老人正在愤愤然咬破指头血书,写罢又一个名字一个人地辨认着,说自家是商人,可不想将财货交给一班没根底的人去折腾。张良忙问老人是哪国商贾?老人冷冷道:“老夫乃大燕林胡商贾,襄平氏,知道么?”旁边张耳听得一怔,显然是从来没听说过襄平氏名号,心念一动高声道:“敢问老伯,襄平氏能出几多财货助军?”老人从大袖中拿出了一方黑亮亮的玉佩,啪地打在琴台道:“半年之内,持此玉佩到老燕商社,老夫自给你定数。”说罢一跺铜杖,径自大步去了。张良与身旁陈余低语了几旬。陈余连连点头,立即唤过一个壮实后生耳语了几句,后生便匆匆出门去了。
  四更时分,顿弱回到了秦国商社。
  青铜高车没有绕道,没有着意加速,从容地直然驶进了老燕商社。顿弱在商社换过一套服饰,又登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出偏门径自去了。回到秦国商社,顿弱的第一件事便是静坐案前默想,一个一个地写下了那些血淋淋的名字,特意在那个“项氏”旁边画下了一道粗重的墨杠。而后,顿弱唤来了商社总执事与随同前来的黑冰台都尉,指着羊皮纸道:“这些人物,都给老夫一个个盯住,随时禀报动向。”两人拱手领命,立即拿出随身竹板炭笔,画下了一些任谁也无法明白的线条记号。
  “大人,近日一事颇为蹊跷。”商社总事一副困惑神色。
  “老总事不明,必非小事了。”
  “齐人近日纷纷传唱一支老歌,辞意不知何在?”
  “老歌?能唱得出来么?”
  “在下着意记下了,能唱。”商社总事便唱了起来:
  鸡既鸣矣 夜既盈矣
  匪鸡则鸣 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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