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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怀传-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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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住吴家花园,不和一般学员在一起。党校为他特别编了一个组,由党校党委成员等参加,还指定了两名教员为他担任个别辅导。教员的任务,除为彭德怀辅导学习外,还要把彭德怀的学习和思想状况向上报告。此事由杨献珍负责安排。杨献珍本来对大跃进中的错误做法就颇有意见,对彭德怀抱同情。嘱咐两个教员:对彭德怀的谈话听听就行了,不要记,回来和我说说便可。
不多日子,杨献珍在接踵而来的“反右倾”运动中,也被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被撤掉了党校领导的职务。当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彭德怀才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他已从数十年为之奋斗的事业中被放逐出来,等待他的是看不到尽头的、与他整个战斗生涯格格不入的谪隐生活。
他生就的不屈从于命运,也从未在生活中嵌进过“闲逸”二字。他绝不能就此优游岁月。党校每周集体学习两次,他准时到达,不管一些人对他另眼看待,敬而远之。他自学时认真读书、作笔记;讨论时认真准备、积极发言,成为一个十分勤勉、遵守纪律的学员。
他把自己的生活日程排得很满,很早就起身,打拳、到园子里干活;早饭后整个上午专心读书、写笔记;下午除每周两次去党校学习,就看文件、报纸、杂志;4点左右出门走走,略事休息;晚上依然是看书、写笔记,只偶尔看看电视。
8月1日在庐山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讲了很多哲学、世界观、方法论问题,批评彭德怀是“经验主义”, “不是马列主义”。毛泽东对彭德怀说:“你这个同志事务繁琐,事务太多,读书少”, “对马列主义基础的许多学说,……你根本不大懂。”
庐山会议上的这种批评,深深触动了彭德怀。理论修养是他的“短腿”当时,他痛心地承认,在几十年的战争中,他认真研读过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还是毛泽东在苏区时代赠送给他的列宁的两本书:《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 “左派”幼稚病》。现在他决心要弥补他自幼就丧失的机会——读书。
在高级党校的教员和他商量学习计划的时候,彭德怀想到毛泽东在8月1日的谈话,决定先从哲学开始。自1959年12月中旬到1960年2月末,他一气读了杨献珍的《什么是唯物主义》、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纲要》、苏联科学院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写了大量的摘记和学习心得。这些有珍贵历史价值的心得笔记和大量带有眉批的书籍在1975年10月被“彭德怀专案组”以防止扩散为由销毁了,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损失。从今天还留存的一篇哲学笔记看,他对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评价很高。他曾指着书架上的《毛泽东选集》对奉派来辅导他的党校教员说:主席对马克思主义确实有很大贡献。
彭德怀仔细学习了列宁的重要哲学著作《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在书页上写下了许多批语。这本书现在作为彭德怀的珍贵遗物,陈列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彭德怀的妻子浦安修在北京师范大学任党委副书记。吴家花园离北师大较远,她只能平时住学校,星期六回家。周末常来吴家花园的,还有彭德怀的侄女彭梅魁和几个已牺牲的老战友的家属。尽管他们的到来使院子里有了生气,但大家的心情沉重,很少有欢愉的气氛。而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园内便显得分外冷清。彭德怀上午学哲学,下午看报纸文件。报纸上的虚夸宣传和书中的哲学原理直接冲突,几乎天天登有醒目标题:“形势无限好,高潮日日高”, “实现全面大跃进”, “大办工业”, “大办钢铁”, “大办粮食”, “大办食堂”, “大搞副业”“大搞深翻”, “大办文教卫生”, “高速度万岁”……接近年末,则是丰收喜讯纷呈:《奇迹!奇迹!》彭德怀在庐山意见书中发出的警号:“国民经济比例失调”、“打消耗仗,全面紧张”等等,一一被报纸文章驳斥。与报纸上继续鼓动“大跃进”的同时,从中央到省、市、地、县,一直到人民公社、生产队,卷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首当其冲的是各级党员干部中那些敢于直言大跃进、人民公社之失的人。他们被称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小彭德怀”,受到大会小会斗争。在农村,一批生产队长、农民党员,因反对高指标和高征购,也受到了批判。
吴家花园内的冷清与园外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搅得彭德怀心神不宁。在连续多日对《人民日报》上的虚夸报道和言论无法忍耐之后,一天,他在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分析唯心主义的段落旁,写下了几句感想:“人们如果把认识加以片面夸大,认为只要主观意识就可以创造出奇迹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就不能不在具体事物中滑进唯心主义泥坑里。”
1960年4月6日下午,彭德怀在怀馨堂书房内,习惯地从一摞报纸中首先打开《人民日报》。
第八版几个大字跃入眼帘:《食堂之乐乐无穷》。这是中共湖南省平江县写的一篇通讯,描绘了平江一个大队食堂的情形。他仔细读下去:“春风徐徐,送来了阵阵歌声,阳春三月唱食堂,唱得心里乐洋洋,食堂之红赛杜鹃,我们住在天堂中……”他继续往下读去: “食堂门前,社员用雄健的笔姿写着这样一幅对联:”食堂巧煮千家饭,公社温暖万人心‘。“这是以后贴遍全国的一幅名对。
彭德怀把报纸一推,狠狠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想象得出被砸了自家锅灶的农民,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毛泽东的哲学——实事求是给了他勇气,使他用更坚定的目光去冷静地审视毛泽东今日的政治经济学。经过半年的学习与反省,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的是大反“右倾”使本来已经存在的“左倾”错误更加严重。他满腔愤懑,违心检讨、委曲求全,并没有给党和人民带来好处。他放下哲学,又埋头读了一个月的政治经济学,然后重读《中共中央第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决议》。
看过一遍又一遍,彭德怀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那封信,怎么会使得毛泽东这般震怒呢?眼前没有人可以倾吐心曲,向来不在妻子面前谈及中央成员间事情的彭德怀,瞪着眼睛问她的妻子:“你说说,我和毛主席也是老战友了,从井冈山以来同生共死三十多年,这次无非是提了些意见,为什么这样算帐,这样斗争?”浦安修只有用眼泪来回答。
“你说,为什么写了一封信就是反党、反毛主席,我想不通!”从庐山风云突变之后,浦安修就陷入悲伤与惶恐之中。从大学时代参加党以来,她勤奋地为党工作。她并不因为是彭德怀的妻子而稍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她生活极其俭朴,和彭德怀堪称志同道合。她善良忠诚,对党、对毛泽东和中央各个领导人抱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彭德怀不和她谈自己的工作情况,她也从不过问。即使1945年彭德怀在华北座谈会上受到不公正批判,她也不甚清楚其内容。对于庐山会议,她看到的也就是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那份决议。为什么彭德怀的一封信会造成一场在她看来是天翻地覆的斗争,没有人给她做解释;而所有她能问及的人,都要她和彭德怀划清思想界线。她确实看不出、也确不曾看到彭德怀反党反毛泽东,她答复不了彭德怀的问题,甚至害怕他提出的问题。她只有不住地埋怨彭德怀:“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上的事情呢?”
彭德怀有时默默地、有时又不耐烦地听着她的抽泣与埋怨。其实,他十分不安。他很感谢妻子,和他一起在华北敌后度过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和危险的岁月。1942年5月八路军总部遭日寇合围,浦安修在山上露宿了3夜才找到总部。深夜,彭德怀见到疲惫己极的妻子,嘘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活不成了呢,彭德怀的老婆,不能叫敌人抓住活的呵!”解放战争中,她在野战司令部工作,随军转移,又备历艰险。以后每当回忆到这些往事,彭德怀常对妻子说:“安修,你跟我吃了这么多苦,从来没有埋怨我半句,我应该感谢你!”浦安修不在意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埋怨你呢?那是怪敌人。”彭德怀笑起来,他的妻子是这样的单纯、忠贞。
但现在,她不断地埋怨他,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有时大声说,我是共产党员,为什么看到党受损失不应当说话?!有时又把庐山会议算他老帐的那些问题,向妻子来说明原委。
浦安修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矛盾和恐惧之中。毛主席说彭德怀和他只有三分合作,在绝对敬爱的领袖和一贯信赖的丈夫之间,她应当相信谁呢?回到吴家花园,彭德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向她解释;来到学校,党委开会又要她汇报思想,揭发彭德怀的言行,她一贯遵循 “无事不可对党言”,但彭德怀所谈与毛主席之间的历史关系,一旦由她的口说出,其后果会怎样?她不寒而栗,精神极度紧张。“千万不能谈出去!”“千万不能谈出去!”她拼命地稳定和叮嘱自己。
她唯恐“彻底交代,放下包袱”的攻势冲破她那脆弱的防线,决心在家少问少听。彭德怀的谈话她不再深究,只劝他认错,责备他骄傲:“难道那么多领导同志都错了,就你对了吗?”“你懂得什么?就知道怕事!”彭德怀也生气了。
20年相敬相爱的夫妻出现了争吵。盼了一周的相聚却又常常不欢而别。她希望彭德怀通过学习反省作检讨;彭德怀却越学习越坚持自己的看法,对报纸的鼓吹忧心不己。
因为回家,浦安修就有交代不清的“彭德怀的反党言行”,划不清的和“右倾反党集团”的界线。向哪里去求救呢?人们都躲着她,她成了“不祥”的人。她悲苦地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现实的祥林嫂。
其实,彭德怀也很体谅她的处境,他并没有把自己思考的许多问题告诉她,以免给她造成很大的思想负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又深信在他心中搏动的是亿万普通人的呼声。从童年时代就孕育起来的那股不屈于命运、不屈于压力、执著追求真理的劲在他的血管中涌动,他一连几天坐在书桌旁读那份《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他清楚这份决议的份量,那是以具有崇高威望的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在毛泽东主席的主持下作出的,是要传之千古的。但他越读越觉得它的错误严重,他决不屈从于这样一个谬误的决议。
从1960年4月到5月近两个月的时间,他总是伏案写着。
就在这一段时间,彭德怀写下了一本长达5万字的笔记,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谈出自己《对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看法》。这个看法是人们迄今为止看到的、对那个已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决议的第一个直接的批判,也是高级党校这个特殊学员的一篇特殊学习心得。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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