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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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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我又在这种情绪下守着母亲,那小屋里空气极坏,我一直头昏昏的,心里又急又怕,母亲的呻吟使我紧张得浑身出汗。忽然,母亲睁开眼睛望着我,含着满眼眶的泪水对我说:“孩子,如果妈妈死了,你们怎么办?”
  我再也撑持不住,“哇”的一声,我放声痛哭,我这一哭,把母亲也吓了一大跳,她慌忙搂住我,安慰我,不绝口的说:
  “别怕!别怕!妈妈吓你!”
  可是,我哭不停了。哭着,哭着,我浑身抽搐而晕倒了。等我醒来,医生在屋里,我躺在母亲身边,头上压着冷毛巾,浑身滚烫……我早已感染了疟疾,只是硬撑在那儿,现在是完全发作了。这样,在那小客栈里,母亲和我都病倒了。那“打摆子”的滋味,至今还深深刻在我记忆中,它忽儿热得你满身大汗,忽儿又冷入骨髓,使你周身抖颤,再加上剧烈的头疼,和浑身酸痛。六岁的我,毕竟无法忍受这些,我开始哭泣,不停的哭泣。“后来,这病曾折磨我好几年,忽好忽发,直到胜利后复员到上海,才完全治愈。”
  一家五口,病倒了两个。请医生的钱再也筹不出来了,客栈的住宿费也欠了很多,客栈老板生怕我们母女死在他的客栈里,不住催我们搬走。到了这步田地,真正是已经山穷水尽,一家五口,挤在小房间里,彼此面面相觑,不禁都凄然泪下。这时,我们全家,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都早已典当一空,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卖了。
  眼看全家要结束在这小山城里,母亲显然已放弃了希望,她常常和父亲谈起死亡。我病得昏昏沉沉,总是回忆起在东安河中的情形,当时何以不死?今日难道会死?这样,“奇迹”又再度来临了。这天,父亲和往日一样,又出去“想办法”。我和母亲都躺在那暗沉沉的房间里呻吟等死。忽然间,门开了,父亲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兴奋的对母亲嚷:
  “你瞧!我遇见了谁?”
  同时,那年轻人直扑床前,激动的喊:
  “陈师母,你们怎么会狼狈到这种地步?”
  原来,这是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姓萧。(名字叫什么,我已记不清楚。)当时,萧先生正在广西大学当助教,而广西大学正好疏散到融县。父亲满街乱窜时,竟遇到了这位萧先生!当时,萧先生一看我们母女都已病得半死,弟弟们也都饿得半死,他毫不迟疑,立即跑出去,请医生,买药,买食物,结清欠客栈的钱……他马不停蹄的为我们全家奔走,那份热心及热情,真令人感动。我们一家,总在危急关头,有这样的奇遇,也实在是很费解的事。或者,患难之中,人与人之间,更容易发挥潜在的互助之情吧!
  我们的难关,终于在萧先生的全力协助下度过了。疟疾也被药物所控制了。但是,我们已身无分文,而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如何继续下去呢?为了解决我们以后的问题,萧先生又把父亲介绍给广西大学。当时,广西大学的教授职员,都已经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学校当局,正为师资缺乏而焦虑,虽在战争中,学校仍有复课的信心。当他们和父亲一谈之下,认为父亲是难得的人才,立刻聘用了父亲。于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融县那个小地方,只因我们母女一病,父亲竟进入了广西大学,有了职业,有了薪水,解决了我们以后许多困难。于是,我们跟着广西大学,集体行动,继续往贵州撤退。第一步,就是搭乘一条小木船,沿着山间的一条激流融河,往贵州的榕江前进。在这小船中,我们又度过了惊险刺激的二十天。
  第十九章 融河二十日
  我们坐的小船,正像国画中老渔翁垂钓江边的那种小船,细细长长的,中间有一个半圆的篷,是用竹片编成的,篷的两头是船头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舱”。在图画中,这种船是很诗情画意的,但你必须乘坐这种小船,挨过二十天的激流逆行,就简直苦不堪言了。
  广西大学一共租下了二十多条这种小船,编成了一个船队。每两户人家共坐一条船。我们当然也与另外一家人共同分配一条船。“船舱”的中间挂起了一条布幔,作为藩篱。这一半的“船舱”有多大呢?在我的记忆中,比一张方桌大不了多少。白天,我们一家大小五口,围坐在一起,中间用一床棉被盖住腿,说说笑笑,倒也容易挨过。到了晚上,面积怎么也不够五个人平卧下来,必须有两个人轮流睡到船头的“甲板”上去——至少有两个人的头或脚,必须暴露在“船篷”以外——天晴,倒也罢了,到了下雨刮风的天气,可真惨不忍睹。风浪太急的时候,江水也会沾得衣襟尽湿,露水也会浸得你彻骨冰冷。记忆中,我常常轮到睡在“甲板”上!(也许父母认为我比弟弟们年长一点,比他们更能忍受一点风寒。)记忆中,我常常被冰凉的雨水、河水、露水冷醒!记忆中,我还是倦极而入眠。那么长时期的“煎熬”,居然没有生病,也可说是奇迹了!
  船舱的面积,已不够我们容身,炊事只能发展到船头上去。伙食当然是愈简单愈好,早餐稀饭,用点红糖拌一下就打发过去了,午晚餐,用白饭拌点猪油和盐,就可以充饥了。我们经常就这样没有佐菜下饭的。可能隔一天才有一道“美味”打牙祭——几颗辣椒炒豌豆。那一小瓶辣椒豌豆,实在太珍贵了,全家食用时,定量分配,每人只能分几颗,我记得享受那几颗辣椒豌豆,比山珍海味还可口,必须在口中嚼上老半天,才舍得吞下肚去!
  有一天,船队停泊下来的时候,有些船民,煮了新鲜的玉米来兜售。我们实在抵制不了这么大的诱惑,孩子们吵翻了天,要求父母买玉米。事实上,我们穷得不应该有这样奢侈的享受,但是父母还是狠下心买了一根玉米,像分珍珠一样的大家分食。如果辣豌豆是山珍海味的话,那一根玉米,不啻是龙肝凤肉了!我们这条船,是由父子二人来操纵的,父亲才三十来岁,儿子只有十岁左右,还是一个孩子,所以实际上,只能算一个半人。这样满满的一船人,这样漫长的路程,由这样一个半人来操纵,前途如何真不可想像。
  开船以后,比我们想像更坏。
  融河,也称融江,两岸都是千仞峭壁,江水湍急,处处有暗礁,时时有漩涡,真是危机四伏。这种船当然不用动力,也没有风帆,全靠父子二人合力用竹篙,用木桨,与江水奋斗,所以船速缓慢,并且只能在白天行舟,入晚就停泊在岸边。为了怕江水把船冲散,停泊时二十多条船都用绳子串连在一起。如果停泊的地方无法上岸,大家只能枯守一夜,如果停在一个大站,有码头可以上岸,这可是一大乐事,就可以去补充一点必须补充的用品,也可以上岸伸展一下手脚。当然,孩子们只许在岸边玩玩,不许走远。我记得我最喜欢在岸边捡各种颜色的鹅卵石。有一天,我捡到一些白得晶莹可爱的石块,人家告诉我是打火石,可把我乐极了。我常常蹲在船头用打火石碰击着玩,看点点火星飞耀,觉得美极了,快乐极了,也帮助我度过不少这些难挨的日子。
  有一天,我又蹲在船头玩打火石,船一个颠簸,便把我颠到江水中去了,江水湍急,眼看就要小命归天,幸好船夫眼快手快,他的泳术是何等高明,一下子就把我救起来了。虽然命是捡回来了,但我失去了这些宝贵的打火石,难过极了。当时,我觉得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贵!我的童年没有什么玩具,可是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锦旗,和我的打火石!后来,我又掉进水中好几次,几乎每个人都有掉进水的经验,因为我们每个人必须在船舷解决一些“大事”、“小事”,掉进江水的机会是很多的。好在船夫十分机警,每一次都被他救起来,后来,大家就“有恃无恐”了!
  但不幸的事件,终于又发生了,我们生命的保障——那位年轻力壮的船夫突然病倒了,是潜伏的疟疾症发作。英雄只怕病来磨,何况一打起“摆子”,任凭你钢筋铁骨,也禁不起折磨。虽然,他咬了牙“主持大局”,不过划船、撑篙的重任,也就落在他儿子身上,也就是说,我们两家人的性命,操纵在一个孩子手中了!船速愈来愈慢,终于脱离了船队,无助地在激流中漂流。
  船夫和他的儿子——加上船上其他成人们手忙脚乱的帮忙,勉强把船靠到了岸边,船夫上岸买药。那时候,这条船的主宰就完完全全落在这个十来岁大的孩子身上。
  水流太急,绷断了绳缆,船便向下流漂去。孩子用尽了浑身解数,设法把船稳住,他虽然“身怀绝技”,毕竟力气不够,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用双手抓住岸边的杂草,全船的人也都纷纷抓住可抓的东西——一块大石,或一根树根。总算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救星出现了,船夫买了药回来了,靠着他的经验和技巧,把船稳住。
  第二天,我们终于又赶上了船队,大家都不相信我们会归队。已经有两条船离失,而从此失去了踪影。
  经过了这次“大难”以后,我们更能忍受生活方面的痛苦。对这条小船,也增进了不少信心,不再羡慕那些坐“大船”的人们了。对了,这些小船是我们这种贫穷的难民坐的,富有的人家,可以包大船,船舱宽大舒敞。船是几十个人在岸上拉纤,再由两排船夫在船上撑篙,配合着前进。
  我记得那些纤夫弓着身子,拚命地向前一步步迈进,绳子都好像快要嵌进肉里去了。他们那些深沉的呼叫声,单调的,重复的,凄怆的,有韵律的哎唷、哎唷的呼叫。这不是歌,这是为生存而挣扎的呐喊。拉纤的在岸上每喊一声,船上的船夫们就应一声。我中学时学会了一支歌“拉纤行”:
  前进复前进,大家纤在手。
  顾视掌舵人,坚强意不苟。
  骇浪惊涛中,前进且从容。
  无涯终可至,南北或西东。
  曲子是洪亮动听的,歌词是快快乐乐的,中间所谓的:“骇浪惊涛中,前进且从容。”与我小时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前进绝不“从容”,而是“沉重”。我觉得我们宁可多吃一点苦坐上这条小船,而不愿坐那些把舒适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大船。终于,我们愈来愈耐得住苦楚了。
  终于,我们到达目的地——榕江。
  但是,榕江并不是我们的真正目的地,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是重庆。从榕江到重庆,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旅程。
  到了榕江,广西大学本身发生了财务困难,既无法发放薪水,也无法继续整队向内地疏散,于是大家纷纷各奔前程,无形中解散了。父亲又失业了,而我们的生活,仍然要继续下去,行程,也要继续下去。
  第二十章 糍粑与红薯
  贵州当地人最常吃的一种食物是糍粑,用糯米磨粉做糕,油煎而成。另一种比糍粑更廉价,而足可果腹的食物是红薯,那时候天气太冷,两手拿着蒸得软软热热的红薯,边走边吃也真是乱世中的一大享受呢!我父母一商议,卖这两种“价廉物美”的食物,可能是最好的生计;再一商议,决定双管齐下——我父亲去卖红薯,我母亲去卖糍粑。全家分成两组,我是归入父亲的一组。因此,母亲卖糍粑的经过,我没法亲眼目睹,父亲卖红薯的故事,却使我记忆犹新。当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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