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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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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家康决心处罚忠辉的另一个理由,绝非出于这等感情。不管怎样,都要把忠辉和政宗分开,这乃是为了日后。让忠辉这匹悍马去接近伊达政宗这般人物,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不仅仅是忠辉,让索德罗跟随政宗就已是一错。政宗将索德罗带回领内,决定制造船只的时候,他的野心就已无限膨胀。政宗就是这等人,身上埋有永世不除的“大盗天下”之病根。
秀吉盗了天下,家康也盗了天下,政宗也想盗天下,这又有何过错?政宗不肯放弃他狂傲的野心,心中还燃烧着火焰。家康偏偏不意将忠辉这个“油瓶”送给了他,那还不立时燃起熊熊大火?
只因家康太过自负了。他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政宗会野心稍息;也想通过忠辉的亲事让其收敛狂傲,但此希望已然落空,此举只是将瞧不起正直兄长的儿子送到了政宗手上。政宗的霸气和野心,竟比家康想象的还大得多,家康终于明白:在我身后,若有人还能令天下大乱,此人必伊达政宗。政宗若让忠辉去攻讦兄长秀忠,令德川发生内讧,他在一旁便可得天下。要是忠辉是个明白人,这一切都不足为道,可忠辉虽然口头上说着霸道、王道,他哪能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和眷眷苦心!
既然如此,为了保证太平,就只有对忠辉大加责罚。这其实乃是以处罚为名,让政宗和忠辉断绝关系。若非如此,不久之后便会发起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战役。
家康并非只想严惩忠辉。他另向秀忠建议,给予现在守备大坂城的孙子松平忠明五万石,在整理完毕之后,将其移封至大和郡山。家康在内心仍然觉得有欠忠辉,但不知将军到底如何理解他的意思,是会立时命忠辉切腹,还是念及手足之情,饶他性命?若仅是移封削封,自无法令伊达之女离去。伊达之女不去,一切便都无用,政宗还会继续煽动女婿。可是,家康若刚刚收服大坂城,马上又去征伐奥州,定会被人说成不惧神佛的残暴之人,况且,他已七十有四矣。
“大坂城中的金银财宝,令安藤重信负责监管,后藤光次负责铸币……”家康一边就战后事宜一一向秀忠提出建议,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得不再次提及忠辉,“此次赏罚,将军想必已心中有数。却不知你的做法是否符合王道?”
家康忽从铸造钱币猛地跳到赏罚一事,秀忠一时未能明白,“当然,孩儿以为,符合王道。”
“是啊,将军非那种依仗霸道,强行推行主张之人。”
“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战事才刚刚结束,过分的慈悲只会留下祸根,必不利于履行征夷大将军职责。”
“秀忠也这般认为。”
“以上总介的事为例,你若觉得他是亲兄弟,便从轻发落,仅仅移封削封,他夫人想必不会离去……”
秀忠吃了一惊,看看本多正信。但正信于白色双眉下眯着双目,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秀忠只好道:“父亲说的,是伊达氏嫁过来的五郎八姬?”
家康轻轻点头,“听说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因此,即便你把忠辉转封到偏僻之地,削减他的俸禄,她也会跟着忠辉。”
“作为妻子,此是理所当然。”
“不可。”
“啊……”
“将军先回江户,回到江户之后,令伊达领回上总介的媳妇。女人无罪,有罪的只是忠辉。”
忠辉连连点头,但仍未理解家康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了和五郎八姬年龄相仿的千姬,千姬也必须受到责罚。
“关于此事,孩儿已经明白。”
家康点头。秀忠让他感觉到肩上的担子突然变轻了。他相信秀忠的正直,即便此子未能明白父亲的真意,但只要令五郎八姬离开忠辉,政宗的野心之火便失去了引线,慢慢也就灭了。
然而,秀忠此时突然道:“孩儿另有一事,乃是关于阿千。”
“阿千……她怎么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见城,想请父亲将处置阿千一事,也交与孩儿。”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处置……”
“丰臣氏的大坂城已毁,她虽逃离了大坂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儿。”
“那么,将军要把阿千当作丰臣遗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干脆,这让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张日后对一切事情都要严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寻思片刻,总算有了个主意:“是啊……这样办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丰臣太阁遗孀,因此,先据她的意愿,由她居于三本木。后来她一心向佛,又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势,“孩儿认为,两事有所不同。”
“哦?”
“太阁归天之前将一切后事托付与了父亲,高台院作为太阁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当然。但阿千却是两次掀起叛乱、终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妻子。”
“哦!”
“若将二者混淆,必会被世人说成公私不分,成为幕府的瑕疵。处置阿千一事,亦请交与秀忠。”
家康茫然,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须遵守,但是在此之上,还有更大的天地法则。在不能违背的法度之上,还有“人情”。人情并非出于道德和法度,而是出于人之本性,出于神佛的意愿。他遂道:“将军啊,我觉得你想差了。要是顾及私情,便无法给天下立规矩。你要是这般想,你的法便非为人立的法。离开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侧首一思,道:“非是人情……这处置阿千和责罚上总介,二事并非殊途。”
“难道要一样处置不成?”
“正是。孩儿若对上总介加以重罚,逼着他与五郎八姬分开,斯时上总介若问我,将如何处置阿千,我何言以对?我对女儿放任自流,却对兄弟课以重罚,眨眼之间,流言蜚语自会大起。故,循处置上总介之例,处置阿千一事,也请父亲交与秀忠。秃忠定会着父亲所述人情,适当处置。”
家康险些咳出声,原来秀忠在意这个!“将军为人正直,作此想也难怪,可这想法却是大错特错!”
“这是为何?”
“你想想看,流言蜚语和世人心思暂且不论,忠辉和阿千的处境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骨肉之情,忠辉乃是你兄弟,阿千为你女儿。你要是拘泥于感情,对这二人处以相同责罚,便是小肚鸡肠,绝非人情。”
“哦?”
“况且,那个不孝之子,坐拥六十万石,权重一时,却犯下三桩大罪。与此相比,阿千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子。”
“是。”
“况且,阿千并非因不愿和秀赖同死才逃出,她乃是为了夫君和婆婆才涉险乞命,乃是个贞烈女子……将军啊。”
“在!”
“你休要把阿千当成自己的女儿,也休要把她当成我的孙女,仅仅把她看作一个薄命的女人,你不觉她可怜吗?”
秀忠挺直上身,闭上眼睛,不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将军啊,我要谈的人情,乃是人间之情,而非一家一户之私情。我说的人情,乃是指对那些贫弱不幸之人的体恤和怜悯。要是少了这等人情,这世间便如同浩瀚沙漠,何来温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继续道,“阿千并不逊于离开大坂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阁亡灵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认为她未随同秀赖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狭隘。”
此时,秀忠睁开眼,摇了摇头,“孩儿还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将军,你还无法明白?”
迄今为止,秀忠几从未违背过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为父亲,理应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却总是无法释怀。家康又道:“我且听你说说必须责罚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转睛盯着父亲,吸一口气道:“父亲乃是世所罕见的雄杰。”
“这与此何干?”
“父亲乃是百年不遇、千年无二的豪杰,秀忠及众亲信无不对父亲敬畏有加。”
“我问你,这与此何干?”
“但,如父亲者亦不可能长生不老。故,秀忠必须走一条和父亲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说话休要拐弯抹角。我问你为什么必须责罚千姬?”
家康使劲拍了拍扶几,可秀忠并不惧怕,反而越发沉着:“因此,即便是方才所言人情,父亲的人情与秀忠的人情也有着莫大的差异。目前,秀忠的人情,还只是伤己方知人之痛……若不伤自身,便会忘记他人之痛。秀忠乃是这种浅薄愚蠢之人。
“等一等!”家康打断了他,“你是说,你要扎一下自己……你要责罚阿千,免得自己忘了痛苦,是吗?”他的语气甚是严厉。
“正是。”不料秀忠的回答颇为干脆,“若不令阿千赴死,断了丰臣的根,秀忠实无信心经略父亲缔造的太平。”
“断根?”
“是,阿千可能已有身孕。”
家康亦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将军可还记得,武田胜赖在天目山自杀之后,我们还寻过他的血脉。若让人断了血脉,神佛也不会宽谅。阿千已有身孕,就越发不能让她赴死了。待那个孩子长大,世道早已是今非昔比。彼时,乱世的怨仇早已烟消云散。”
“不!”秀忠冷静驳道,“若是如此,秀忠便会成为一个只会惩罚他人、不罚己身的暴戾之徒。就在这两日,秀赖的遗孤国松丸便将捉拿归案。秀忠已决心将其处死……”
家康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秀赖遗孤?”
“是。”秀忠扬起眉毛,点头,“叫作国松丸,乃是伊势侍女所生。”
“唉!他一出生就未住在城中,早就与丰臣氏断绝了关系,送至京极氏的商家……常高院应已将他送与了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你何苦再找他出来?寻出来反倒麻烦,莫如忘了他。”
“事情岂能就此罢休?”
“这么说,是有好事之人出来告发?”
“是。不便说出那人名姓,但,他将于两日内把人送到我处。”
“你说什么?”家康脸容开始扭曲,咬开道,“这可非寻常之事!将军要下令将其处死?”
“他乃叛贼之后,怎能法外开恩?放过了他,怎能处罚其余诸人?必须处置,以儆效尤!”
“这、这些事,”家康忙道,“将军无必要亲自处置,交给板仓好了。胜重定会作出适当处置。”
秀忠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接口道:“决定处死国松丸的,正是板仓胜重。”
“胜重他……”
“胜重似已有更深的思量。世人已知国松丸此子,有人告发了他的藏身之处,若不对其处置,如何处置其他有罪之人?”
“其他人?”
“常高院一家,京极一门。”
家康闭上嘴,是啊,世人都已知,叛贼丰臣秀赖有一唤国松丸的儿子,这个儿子正是常高院藏匿,即使以国松已不知去向为由放过他,但京极一门何处逃去?京极自要承担窝藏国松丸的罪名,遭到惩罚。
在板仓胜重看来,是放过国松,还是保全为了太平不惜余力的常高院一门,必须慎重。思之良久,他方建议处死国松丸。“我逼秀赖母子自杀,又下令处死国松丸。凡俗人情均已不顾,自也顾不得女儿千姬了。此事还望父亲恩准。”秀忠哀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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