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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谋春秋-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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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云庐,越剑无来报,将长青楼一支镌刻着“收讫”两字的铜牌交来。吕不韦接过铜牌,见底端一片水纹状的线条隐隐也是个古籀文“清”字,心下又是一动,便着意将书契竹简与铜牌一起收藏进了密件铜箱。一切妥当,喝了一鼎热滚滚的牛骨茶,茸茸细汗中便泛起了浓浓倦意,正要卧榻安睡片时,老执事却匆匆来报说,接到飞鸽传书,西门老总事已经从咸阳起程,估摸三两日内可赶回邯郸。吕不韦虽感意外,一时却也想不明白,摇摇手便进了后帐,片刻之间鼾声大起。
  掌灯时分,吕不韦朦胧初醒,听得一阵熟悉的说话声隐隐传来,霍然起身来到前帐,果然见西门老总事正在灯下站立,老执事与越剑无的匆匆背影刚刚消失在帐口。吕不韦大步过来拉住老总事笑道:“西门老爹归来,不韦松泛也!“西门老总事一躬身道:“咸阳情势蹊跷,老朽不及请准先生,便放下手头事星夜赶回。”吕不韦心头不禁一跳,却呵呵笑道:“不打紧,先为老爹接风,事情慢慢说。”正要转身吩咐云庐仆人,西门老总事却道:“先生惺忪倦怠,不妨沐浴一番,酒饭之事有老朽。”吕不韦心中一热,说声好便进后帐去了。片刻出来,灯下两张大案酒菜已经齐备,寒暄几句饮得两爵,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入秋以来,咸阳风传老秦王风瘫加重,失忆失语,不能料理国务。官府也不正视听,竟听任风传弥漫朝野。恰在此时,纲成君蔡泽又前往蜀郡,视察李冰的都江堰去了。起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饯行,声势很是铺排。送走蔡泽之后,太子嬴柱便卸去了‘暂署丞相府’职事,住进了章台,丞相府竟无人主事了。老朽不明所以,便与莫胡姑娘秘密通联,嘱其留心打探。旬日前,莫胡传出消息:华阳夫人三次前往沣京谷与华月夫人密谈,详情无从得知。老朽难解其中奥秘,便星夜赶了回来。” 默然片刻,吕不韦笑问一句:“咸阳庄园建得如何?”
  “大体完工,唯余内饰善后。密道之事,先生定准路径,老朽再找荆云义士。”西门老总事从腰间皮袋摸出一张羊皮纸递过,“这是庄园地理图,先生定个方向出口便了。”  吕不韦接过地图灯下端详,见庄园前临大水后依山塬,不禁笑道:“老爹所选,分明一处形胜之地也!这庄园北临渭水,密道只要东西两路,出得远些,隐秘些便是。”
  “省得。”老总事收起羊皮纸,“邯郸新居有越执事等料理,老朽明日便去会荆云义士,商定后顺道赶回咸阳。”
  “莫急莫急。”吕不韦摆手笑道,“业已入冬,百工停做,庄园又不是等用,赶个甚?老爹多日不在,不韦还真有些左右不济。既然回来了,便留下来明春再说。不管咸阳如何变化,我等明春都要动。邯郸这边,离不开老爹。”西门总事的一双老眼泪光莹然,可劲儿一点头,径自饮下一大爵赵酒,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吕不韦慨然一叹,也陪着饮了一大爵。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先生毋忧,异人公子醒来后已经大体如常,该当不会有事了。”吕不韦恍然一笑,一时竟无从说起。
  正在此时,帐外一阵急促脚步声,越剑无已到了面前,一句禀报先生尚未说完,便听一阵顽皮的笑声随着一个红色身影轻盈曼妙地飘飞进来。吕不韦猛地站起,笑声骤然打住,红色身影便已经扑到了吕不韦怀里。片刻愣怔之间,吕不韦已经清醒了过来,亲切地拍着怀中颤抖的肩膀笑道:“昭妹呵,来了就好。来,坐了说话。”
  来者正是卓昭。她噘着嘴嘟哝了一句才不是孩子家,不但没有就座,反而搂着吕不韦脖子咯咯笑了起来:“大哥孔夫子一般,我却是不怕,偏要抱你!”吕不韦红着脸道:“孩子家性情,莫玩闹。”说着话便拉开了缠在脖子上的柔嫩的臂膊,将卓昭摁到了座案里,转身正要吩咐备酒,却发现老总事与越剑无已经不在大帐了。
  “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没劲!”卓昭生气地噘起了小嘴。
  “无法无天。”吕不韦沉着脸,“说,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爷爷又不是影子,不作兴一个人来么?”
  “如何如何,你一个人来?”
  “如何如何,不能来么?”卓昭顽皮学舌的脸上一片灿烂。
  “你呀你!”吕不韦顿时着急,“邯郸何事?我陪你去办,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脸蓦然红了,“上年说得好,偏这时你便忘了。一春一秋,你只泥牛入海,还不作兴我来么?”
  “便为这等事?”吕不韦惊讶了。
  “呵。”卓昭目光一闪又顽皮地一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上天也!”吕不韦又气又笑,“此等事急个甚?大父知不知道你来邯郸!”
  “你说,这是小事?”骤然之间,卓昭一双明眸溢满了泪水。
  “莫非还是大事?”
  “当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声,便冲出了大帐。
  “……”吕不韦想喊一声回来却没有声音,想抬脚去追却黑着脸钉在了帐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越剑无轻步走来禀报说,西门老总事拦下了卓昭姑娘,已经派一名云庐女仆侍奉她住进了那顶最厚实的牛皮单帐,用餐已罢,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吕不韦长吁一声,对越剑无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径直到云庐西南角的单帐去了。
  所谓单帐,便是只供人居而没有议事帐厅的小型帐篷。这顶牛皮单帐,原本是专为嬴异人来云庐长谈夜宿预备的。虑及嬴异人体格单薄,吕不韦刻意吩咐西门老总事给单帐外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入冬燃起木炭燎炉,便是大寒时节帐内也是暖烘烘一片。
  吕不韦信步而来,见虚掩的帐门在呼啸的北风中吱呀开阖,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幽暗的帐中一片凉意,只后帐口直直站着一个捧着衣盘的少年胡女。见吕不韦进来,小胡女一躬身柔声道:“禀报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执意要开着帐门的。”
  “姑娘去吧,这里有我。”吕不韦笑着点点头,从怀中皮袋摸出两个沉甸甸的秦半两塞进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说声多谢,便一溜碎步去了。
  吕不韦关了帐门,给燎炉加了木炭,又点亮了两盏铜人纱灯,明亮的帐中顿时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来帐角一个木架,将小胡女所捧衣盘中的雪白皮裘挂在了后帐口。一切妥当,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饮默默思忖。
  “衣服。”后帐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
  吕不韦急忙起身,打开丝绵帐帘,一只手将皮裘伸了进去。“噫——”只听帘后惊讶地一声,厚厚的棉布帘便忽地掀开,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女便随着一团扑面的香风水雾飘到了吕不韦面前。一身红纱长裙,一头如云长发,雪茸茸的皮裘拥着白中泛红的细嫩肌肤,灿烂的笑靥点着一双汪汪墨亮的大眼,纤细轻盈的身姿鼓荡着诱人的丰满婀娜,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你,终是来了……”柔美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昭妹,来,坐下说话。”吕不韦木然站着,笑得有些尴尬。
  “不韦大哥……”卓昭轻轻叹息一声,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吕不韦亲切随和地跪坐到了对面,欲待捧起茶炉上的陶壶给卓昭斟茶,手却伸到了壶身,烫得自己嘘地一声缩了回来。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来。你只坐了。”说罢利落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茶捧到对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吕不韦,“我不生气,听你审问便了。”吕不韦笑了笑便皱起了眉头道:“先说,你是如何逃了出来,不怕大父忧急么?”“亏了爷爷不是你也。”卓昭顽皮地一笑,“说便说,迟早的事。你走后一春没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爷爷想办法,爷爷只骂我没出息沉不住气。到了立秋,父亲商路传回消息,说你在咸阳奔走于官府之间。爷爷便揣测你事情上路,归期没个准头。没多久又听说你与丞相蔡泽成了好友,还进太子府考校一群王孙。爷爷便说大功可期,只担心你财力不足。我便缠着要爷爷带我去咸阳找你。爷爷不答应,说不能给你添乱。我生气了,便不吃饭。爷爷没辙,想了三日,终于答应我来邯郸等你。我便来了。没了。”
  “缠人也!”吕不韦笑叹一声,“那座老宅烟火不举,却显然有你的寝室卧榻,你一人住在废弃老宅里,万一出事如何是好?没个操持!”
  “老夫子大哥担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废弃老宅离你这云庐近便,我天天只去那里打探你的消息。晚间我便出了离开,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没有。”
  “你晚间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这却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筝之声,不是你么?”
  “噫!”卓昭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道?”
  “先说,秦筝是你弹奏了?”
  “真个审问也!”卓昭作个鬼脸一笑,却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不知道是人是仙还是命,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云庐外转了整整一个时辰,见确实没有你的消息,便回到了老宅。本说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盘一般,秋风掠过胡杨林,片片金红的树叶飘进萧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宫中飞来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在大河船头弹筝放歌,便操起了秦筝,只想或许你又能神奇地出现……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杨林中竟有歌声唱和!嘶哑高亢,激越苍凉,一声声直往人心头叩打,比你当日唱给我的秦歌还凄楚动人!一时之间,我是真被那歌声打动了,也是好奇,我便顺着秦风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一曲便弹那一曲。说也怪哉!不管我弹那一曲,那歌声都是丝丝入扣如影随形,且都是我没听过的老秦古词儿!他越唱越见纯熟,竟一口气唱了十六支歌儿,我的手都弹得酸了,他还在唱!那一晚,我没有回商社。我想记下那些歌词,次日晚上便没有再弹,只在老宅楼上备好了笔墨等候。实在说,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谁想,方到三更,那歌声便又幽幽地飘了过来。没有秦筝,歌声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记了下来。第三日晚上,我还是没弹秦筝只等候。我想,他一定不会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刚打,歌声便又飞了过来。一连六个晚上,他都独自唱到落霜降雾蒙蒙曙光。我心下实在不忍,便在第七日为他再弹了一夜。说是我弹他唱,实则是他引领着我不断纠正偏离秦风的音律。后来,我弹他唱,我不弹她也唱。”卓昭骤然打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我骂自己没出息,可我忍不住……后来,我终是离开了老宅,再也不去了。毕竟,我不能不找你……”
  吕不韦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怦怦大跳!
  卓昭说得满面通红神采飞扬,最后竟是泪光莹莹,这是吕不韦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自大河唱和得以神交,他与卓昭仅仅有过短暂的两次直面相处。在他眼中,卓昭是温婉沉静而又不失热烈奔放的一个少女。然则,自今晚骤然闯来,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却使他感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陌生——淘气任性得象一块无法染色的顽石,扶摇冲动得又象哗哗做响流淌无形的浪花。婚约之事,本来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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