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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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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能说还了公道、辨了清白——孙少华去世之时毕竟是未瞑双目的。于是这孙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满,便带着妻子和十五岁的儿子来到上海小东门,找上了万老爷子,进了门见着面,孙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孙孝胥当先泣道:“求万老爷子成全。”
万老爷子是何等洞明练达的人物?睹此情状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为令仙翁的名节声誉而来的罢?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这一拜。来!快起来,都起来罢!”说着,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将孙孝胥的妻儿作了安置,自己趋前弯身,一把搀起孙孝胥来,看他一双含着清泪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么冤屈愤懑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这趟南来,谅你不是为寻仇。若非寻仇,找我这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要我成全,难道是要过问什么武林是非么?”
孙孝胥听他把江湖和武林两个词刻意提高了声调,显然不无调侃自己宣布封绝飘花门时的言语,当下不觉赧然,一张俊脸顿时红得黑将起来。万老爷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虽痴长你二十多岁,咱们还是平辈论交来得自在,你也不必过分拘礼,才好说话的。”
两人一字并肩,看过上首两张座椅——这在老漕帮祖宗家门是极其罕见之事——唯一在旁伺候茶水的万得福看得出来:此中除了尊仰孙少华一代大侠的风范和救国救民的功绩之外,万老爷子还心存一丝愧负不忍之念。毕竟在民国十八年春,是他主仆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项氏一家的仇衅,没来由却让孙氏父子承担下来,冤连仇缔,迁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孙少华墓木已拱,孙孝胥也亲手断毁了一个名门正派殷勤创建了三百年的基业。万得福如此作想,万老爷子又何尝不是?不待孙孝胥再开口,他便径自说道:“莫人杰遇刺一案也悬在那里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个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难、难于上青天。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这条难路上行走,是么?”
“老爷子明鉴,真凶一日不能成擒落网,则先父的污名一日不能洗刷,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孙孝胥说着,不觉抬手理了理颔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胡须,两粒晶莹的泪珠也陡然滑落。
万老爷子却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要说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骂名。试问:我万砚方难道就因之而遗臭万年了吗?三年前这十里洋场之上多少新闻纸、画报、刊物说万某老漕帮为了和项家过意不去,派遣棍痞袭杀莫人杰。万某若是因之而灰心丧志,岂不也要来他个封门绝派了么?”
孙孝胥闻听此言,知道万老爷子虽然言辞温婉,对他葬送飘花门之举仍不以为然,这一问也的确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得低声应了个诺。
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来得的当,也来得容易。”
依万得福记忆所及,万老爷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为无案可破”。质言之:莫人杰亲手设计了这么一个诈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饮弹殒身,即是安排了个替死鬼假戏真做。如此一来,项迪豪非但纾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只能得到半部残破不全的拳谱且再也无处索讨其余。至于更阴刻的一个假设则是:整桩骗局连项迪豪本人也牵涉在内,也就是,由项迪豪修书提交易、以还债收账插户入股换一部拳谱的勾当都不过是掩人耳目,其目的则在于诋孙少华的声誉,以报当年折辱之仇。这样看来,北京小报上不实的诬枉指控才是项家真正的目的。以事件发展的结果来看,孙少华拼得一招“漫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却在盛怒之下成了极其惨烈而倔强的自裁,则项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愿的了。只不过此中尚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项二家何苦要利用谣诼,将老漕帮牵扯进来?换一个问法儿:究竟是什么人要假借一宗暗杀事件,将老漕帮的名声作践成颟顸行事、干预江湖中人私谊的棍痞组织?这个疑问的底蕴是:即使项迪豪本人也参预了这宗骗局,他背后应该还有更“高人一等”的势力介入。
“说老实话,贤弟!”万老爷子眉一低、唇一垂,低声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这里面还有人不想成全我呢!体会了我这一层意思,便知拳谱事小,甚至——说得不客气些——连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么了。”
“老爷子的意思是——”孙孝胥不觉要撑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缩胯,人几乎成了个高姿站马。
“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斩尽老漕帮的根柢;要让这翁、钱、潘三祖以来三百年老漕帮基业势力日复一日地消磨蚀毁;要让我辖下数以万计的庵清光棍流离无依、散漫无着;要一统寰区、包藏宇内,让这黑白两道、生杀二端皆定执于一尊、出入于一人之手。”万老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孙孝胥也泄了劲,一屁股堕回椅子上,口唇微张,发出了“噫”的一叹。
万老爷子则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处靠了靠,看似云淡风轻地说:“这我也是最近才参透的。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卫战开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迁上海工厂,由军政部、财政部、实业部和资源委员部会同组织迁移监督委员会,要把闸北、虹口、杨树浦一带的工厂抢拆之后迁至租界。这南市一带的工厂则集中闵行北新泾和南市。俟后说是由苏州河起运,再溯江西上,最后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援后方工业。可是自凡咱老漕帮的工厂,需先至镇江和浑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运到后方。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机具到了武汉,已然折损过半。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转进实业之路么?
“再者,拆迁工厂之初,由迁移监督委员会当局发给装箱、运输费用。老漕帮经营工厂的那笔钱是在八月十五日入账的。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财政部又发布训令:为了维持国内各都市市面资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见,各省市政府、商会和银钱业公会需与中央、中国、交通和中国农民等四大银行交涉者,需同这四大银行的联合办事处往来。可是,早在十六日,财政部已然规定了这四大银行在内的所有行库:各存户每星期只能提取存款总数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过一百五十块钱。妙的是,它同时还规定:八月十六日以后存入的款子却又不在此限。这一下可好,我老漕帮空领了几十万拆迁费,差一天领用不得,只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块钱不知作何使唤。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投入金融单位的资金么?
“这,还只是在战前。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订出防范的对策,将大部分的机具和资金另找途径保全下来。可到了战事中期,又险些着了道儿。”万老爷子说到这里,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摇了摇头,顺势侧脸冲万得福问道,“那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事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万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门几几乎扒尽当光。”
“你就说给我这孝胥贤弟听听罢!”万老爷子道,“让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
民国二十七年秋,国府委派一财政代表团,由陈光甫率领赴美寻求经济援华。这个代表团在全美各地奔走游说,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国总统罗斯福批准了一项总额高达两千五百万美元的借款协定。这个协定固然由罗斯福本人签署,可是钞票却非自国库中取得;而是透过美国进出口银行贷款,在中国银行的担保之下打一个双边贸易合同。合同中言明:美国方面所出借的这一大笔款子是商业用途,中方署名为复兴商业公司,此公司另于纽约市成立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两千五百万美元先拨交世界贸易公司,用以采购所谓的美国物资;再由复兴商业公司负责运交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给美方,言明桐油可分五年到货。这样张目,为的只是美方不希望这笔钱看起来是军援款项,如此而已。
可无论复兴商业也好、世界贸易也好,都是空头公司。中方的目的是钱钞落袋,美方的目的则是掩人视听。一俟合同打定,问题来了:由谁负责一年运六万多公吨的桐油到美国去呢?
桐油是一种干性油,自桐树果实之中压榨取得,以中国大陆为主要产地,是以又名中国木油,老古人多用之以为燃料。但是它是一种分子结构极不稳定且品质低劣的油。《天工开物·膏液》篇即云:“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苔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可是从化学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极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护膜一般,颇能抗晒耐湿,称得上是一种物美价廉的涂料。
抗战军兴,各地百业荒废。开采桐油又是一门“粗中有细”的产业——非仅采集桐树籽费工费事,榨油的流程也旷日耗时。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则未必能应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则舟车集运又徒增繁琐。如此,这笔国债眼见是还不出来了,可是照“老头子”热切交好英、美,试图拉之下水以扩大战局的策略居心来看,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又是非还不可的。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海哥老会出了个人物,给那财政代表团的陈光甫拿了个主意说:“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是纺织业巨子,当年又是‘老头子’的前辈师尊,何不找他设法呢?”陈光甫狐疑道:“万氏向未涉足油脂工业,怎知道他能设法?”那人接道:“陈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经营这油行已两百五十余年,要说伐木取籽、榨油炼脂,放眼这亚洲,不作第二人想。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偿美方这笔油债——更遑论这是战时。美国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这债务为辟邪剑、护身符,扔下两千五百万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积本。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也还不出来。这前债还不出来,还谈什么后债?人家只消说国库吃紧,咱们就更无须提什么央人出兵、为我东亚战区作奥援了。如此一来,我且问陈兄一句:咱们就算是今年就还清了三十二万公吨桐油,又能奈他何?”“那么以你之见,这又与老漕帮有什么关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问陈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给拿主意那人卖了个关子以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其实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尝不是呢?试想:三十二万公吨的中国木油一旦交运抵埠,以美国那样科技先进的大国究竟该作何处置?是拿它来燃灯烛?还是拿它来髹门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个玩笑来:“我看他们得先成立一个研究单位,反复实验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么用这么些连咱们明朝工匠老祖师爷宋应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玩笑归玩笑,可又怎么扯上老漕帮的呢?陈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摆了个哥老会众议事之时最常见的手势——左掌右拳包个日月明字,同时上下直移三寸、继之前后推移三寸、再左右横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机要,不传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帮的纺织生意里有近半数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数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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