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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惊涛-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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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口,说他秦石有古人胸怀,将来年轻一辈能成大事的,非他秦石莫属。可怎么到了楚涛这儿就反过来说了?秦石拱手相敬道:“愿赐教。”

    “望江台名士云集,楚某也有所耳闻。然欲成大事,仍需名士尽其用。古有齐之稷下学宫,汇天下名士,济济一堂,阔论乱世烽烟,遂使之成一方霸主。然齐能养士,却不能用士。遂使六国尽灭于秦,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言尽于此,秦大少以为如何?”楚涛的笑里暗藏着几分不多见的促狭。

    秦石断然没有想到他的这番说辞会扯上望江台的命运,一声哀叹:“不得不服!”

    “一番妄语,得罪之处,还望海涵。”楚涛一边说着,一边端起了茶盏,轻啜细品。

    秦石生怕他又从喝茶里再翻出点说不过的道理,匆忙地笑道:“难怪连冷少夫人的伶牙俐齿也难敌楚掌门。”

    罢盏,楚涛似迟疑了几分,才道:“她可好?”

    “老样子,见了谁都是笑里藏刀。昨日齐伯父还和父亲说,齐家未来不怕掌事无人了,确实,北岸哪个江湖汉子见了她不发怵?也就你楚掌门能得她几句赞誉。”

    楚涛苦笑着一叹:“什么呀,初到南岸就害我在琴会上断了根弦,让整个南岸笑话了好几天。”

    “哈哈哈哈!”二人大笑不止。但凡尝过了厉害女人的苦头,才能有此会心的笑。

    “数日不闻楚掌门之音,甚是怀念,不如楚掌门于此屋良琴中择其一,奏一曲,可好?”

    楚涛的目光已锁定在秦石身后的一张古琴上。古焦尾的狭长委婉造型,若佳人婀娜。深漆色斑驳厚重,细密的断纹蔓延于琴板,似冰裂。轻弄细弦,声声脆响,如雨落梵铃,余音又如空谷禅吟。琴背龙池上方刻着十六个字:“音清韵古,月澄风劲。雪夜敲冰,霜天击磬。”

    “此琴音隔绝尘嚣,古雅澄清,虽饱历岁月之磨洗,犹有世外之心。敢问秦大少从何处得来?”

    秦石不免又笑:“原以为自己已是痴于琴。未料想楚掌门更是琴痴,真把琴作了人!”

    “与人相比,还是琴干净些。”楚涛的手轻轻拂过琴沿,触及琴的温度,冰冷无言。置于架上的众琴间,它着实不起眼,褪了华光,尽了粉饰,只有一重薄灰与之相伴。

    “此琴遭际最为坎坷。也曾于庙堂伴君侧,睹尽帝王风采,盛世荣华,也曾委身于穷巷,受尽奚落冷眼。数历战火,几易其手,阅尽了浮沉、盛衰,乃至生死。可谓传奇。老师年轻时路遇一癫道人,闻其疯言疯语,只道是因此琴而家破人亡,卒不忍弃之,便将此琴交托吾师。分文未取,人已消失不见。”

    “此琴可是名为冰清?”

    “正是。然而老师却说,此琴音虽于高处脆响,于低处却已哑涩如噎,不可再闻昔日风采。盖琴主未能善待,于此琴宫商二弦承露处有磨损。终是遗憾。”说着,他怕楚涛不信似的上前拨弄宫商二弦,果然,琴音低而单薄,暗藏着刺耳的沙沙之声,如哑者强语,实在不忍听。

    楚涛却不以为意道:“未知以此琴音,配之长河吟曲,可否?”

    “楚掌门的眼光……非常人所及。”秦石笑得有些奇怪。十一年前楚涛于南岸众侠中提拔了一个手握残剑的酒疯子,结果此人横扫南岸无敌手。数年前楚涛于群马中择一战心全无的老马,结果在赛马会上技惊四座。如今名琴当前,此人又不按常理出牌。

一四九 楼台琴对(四)() 
“秦公子难道对长河吟曲没有半分好奇?”

    “求之不得!”秦石知他是真要一试,欣喜若狂,立即命人摆琴。

    调音试弦,楚涛微微活动了手指,笑向秦石:“万里卷怒涛,一剑定乾坤。豪言伴壮曲,抒尽英雄志,却抒不尽天道沧桑……遥想那作曲之人志在终结乱世,靖平四海,无论如何想不到今日虽换了人间,却更为此曲而纷纷扰扰你征我伐。无妄一场兵戈之灾。”

    “果真是周公瑾之曲么?赤壁燃江,笑拒雄兵八十万?”

    楚涛转开话题道:“此曲杀气深重,若手下不慎,望秦大少海涵。”

    “笑话,秦某还能让丝弦取了性命?”

    “当真是有人,以此曲杀人……”

    秦石大骇。

    楚涛只闭目,轻撩丝弦。一串清脆如环佩的声音跃动而起,似细流,又似滴泉。忽然间百转千回起来,水似情丝,情随水流,不止不歇。柔肠婉转,似莺燕对语。

    秦石在天籁般的琴声里如痴如醉,不由也随之闭目,陶醉。想象那碧波万顷,沙鸥翔集的开阔意境。茶香与美曲相合,更有抚琴者指端如舞,吐气若兰,已是绝妙。此琴音质纯粹清雅,正合此曲音调朗润大气。先前所担心的琴音失调丝毫没有出现,心中暗暗佩服楚涛对琴弦的控制,已是登峰造极。得听此曲,不枉此生。

    猛听得琴弦一紧,铿铿然之音如不歇的潮水滚滚而来。秦石闻之色变,正襟危坐,却见楚涛双目炯炯,似欲燃的星辰,撩动丝弦的指节翻飞在弦与弦之间,快到让人看不清,傲然的神态,让人怀疑那双手根本不是在操纵着弦,而是操纵着兵器。

    兵器?秦石被头脑中的闪念吓了一跳。

    还没缓过神,眨眼间屋中凛冽风起,一切的琴架琴桌都随之微微颤动。琴声隆隆如潮涌跌宕,一波紧似一波。一时间耳畔有千帆过尽,百舸争流的热闹。激荡的桨声、疾风扬帆之声,隆隆鼓声,呜呜角声与兵器铠甲铿铿然撞击船板的声音混响不已,连天色也随之压抑起来,恰便似回到了当年旌旗蔽日的古战场。秦石微微有些坐不住了。而楚涛却如两袖生风似的推波助澜。

    弦下,戈矛纵横,刀斧声、剑戟声,弓弩声撕裂了坚实的盾甲,心中沸腾,血是绛红,甲是绛红,旗是绛红,江、月、云、天,无不燃着火烧的炽烈。

    弦光铮铮然闪烁,亮起层层叠叠的杀气。

    秦石一惊,到底是涉足江湖多年,见势不对立刻旋身白袍一卷,抖出一阵风,随即倒退数步。哗啦,似风与风在空中激烈碰撞而炸开的声响。楚涛的双目里只留了沉郁之色,略一收弦。只见桌上陶杯竟被那弦光削出道道裂痕。杀意,竟弥漫至斯。

    难道是楚涛不怀好意?正当秦石提刀犹疑时,只闻得鞺鞺鞳鞳如钟鼓回荡,悠远,绵长,却竟透着宿命的悲怆。戟断血冷,沉寂无声。琴音就这样淡下去,淡下去,再不复闻了。

    止弦,楚涛的脸色已似纸片儿般白。一滴滴晶莹的汗珠沿着英挺的额滚落,滴于丝弦,叮、叮地微响。他闭了双目,蹙紧了眉,极疲惫似的静默着。

    秦石知道是曲终了,回过神来竟觉双脚发软。悠长的余韵仍绕梁而不绝。似乎那一场厮杀仍是触手可及。

    楚涛悲怆的声音低低地在屋子里回响:

    “十里锦帆,只手挽狂澜。烈火雄心,风尘住,盼功与名还。

    天命杳然,江山一梦难。只今伤悼,往事沉,临水莫凭栏。”

一五〇 楼台琴对(五)() 
似乎,忧伤在空气里凝固了,让秦石的心里也突然有了窒息的悲凉:“当年赤壁一战,何等壮阔!周瑜文韬武略,一代豪杰,可堪国之柱石,然天命修短,终是壮志难酬……到而今,再多的荣光皆已不见了,唯剩了这长河水,不止不歇……”

    “可他也已在世间留下了轰轰烈烈一战……百年之后,你我又在何处……”楚涛轻轻笑着,拂着丝弦,“此琴历经浮沉,尚有澄澈之音,人若历经百年,可还有澄澈之心?可曾还记得……挥剑,为何而战?或许,不必百年……昨日壮志,今日枯槁……”

    秦石有些发懵,不明白何人何事能让眼前这具虚弱的躯壳感慨至斯。楚涛从来不是一个悲观的人,秦石从来没有忘记第一次面对江韶云时此人的坚决果断。但是此刻,楚涛却像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以微弱的一星光芒,自伤自哀。

    “不像你。”秦石道。

    “你又有多了解我?”楚涛又笑,“没有伤到你吧……”

    “还好……”秦石望了一眼桌上漏水的杯子,意识到,若楚涛收不住弦,还真不只是裂个茶杯了事。心中有一点害怕,楚涛的身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几分不可捉摸的妖邪之气。长河吟曲,真能杀人么?未及他的思索有答案,就听对面疏落的声音叹道:

    “今日事,出了这屋子,我可什么都不认。如果让秦爷知道,你我都会很麻烦……”

    “好。”

    屋外却传来掌声与女子的笑声。“琴音佳绝,何以不肯示人?”

    楚涛哑然一笑,起身。屋门开启,冷凤仪华美的身段翩然入内,带进一股脂粉浓香。

    “如此,楚某不再叨扰了,告辞。”楚涛向秦石行了个礼,如同逢了空气一般从冷凤仪身边走过,目中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这就要走?该不是因为我打搅了二位雅兴?”楚涛只好驻步听她说完。

    冷凤仪微微一笑道:“齐爷差遣我来与秦大少商量婚典事宜,听闻琴音精妙,便忍不住直往琴室来。果然,如此高绝琴音,非楚掌门莫能为之……”

    “要事在身,恕不奉陪。”楚涛仍是没有回头,语调也如逢见了生人一般客套。

    “楚掌门!”冷凤仪又一次唤住他,“这是在北岸。你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此刻只怕秦爷齐爷都已经知道你在这儿弹琴的事了。我只是好意提醒。不然,真担心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冷凤仪的话刻薄得让秦石都听不下去,楚涛却从容道:“谢冷夫人提醒。不过北岸人让我死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呢?徒添骂名?还是让秦大少的婚事徒然添点儿血气?”

    在冷凤仪的满脸尴尬里,楚涛踏着优雅的步子渐行渐远,风吹着他紫色的衣袂,飘然若仙。

    秦石不敢问这二人之间的过节,哪儿还看得出曾经一心相许?分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切的温情,经了这江湖的洗砺,都已消失不见了。

一五一 故地人非(一)() 
与黑石崖下臭名昭著的陋巷类似,江湖的每一处都会有这样连绵的棚屋,棚屋里苟延残喘着被世间遗弃的生命。谢君和沿着宽阔的街道行至尽头。连绵的棚屋堆积在他的眼前,散发着一股霉变腐臭的气味。这气味居然让他望而却步——嘴角一颤,苦笑。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有一个词,叫做故乡。

    他不知道别人面对故乡总怎么有那么多惆怅。只知道他的故乡从不愿认他这个游子,他又何尝愿认这样的故乡?可是,不经意地,每一个拐角,每一条小路,都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永远无法擦除。记忆是无权选择的。

    衣衫褴褛的孩子伸出肮脏而油腻的手,向他讨要吃的。佝偻的妇人端着沉重的木盆,来来回回。还有赶不走禁不绝的乞丐和无赖。他面无表情地穿行而过,似乎已经忘记他也曾巴望着路人的星点施舍。

    什么都没变:贫穷、肮脏、丑陋、无情。但是什么都变了。

    不再有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或是值得点头寒暄的人。因为他们都已不在。素素不在了,老琴师不在了,曾经供过他饼子充饥的老妇早已在荒冈安歇。就连与他打过架的少年们都做了别的营生——毕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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