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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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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谢珩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谢珩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民女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民女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谢珩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谢珩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彭程,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傅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谢珩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谢珩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谢珩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结?

    而彭程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

    陈光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陈光闲谈,才知道那日谢珩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陈光的严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彭程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谢珩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谢珩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谢珩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谢珩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005() 
伽罗被谢珩突如其来的质问所惊;一时语塞。

    案上烛火明亮;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首,只觉双颊发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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