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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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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因为这天象征着新的开始。早晨八点钟左右,冯敏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着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时候冯敏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心来看冯敏。冯敏只得打消了早晨回家的主意。他们问起冯敏和杨泊的龃龉,冯敏说着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敏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后就一直在哭,杨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没有发烧。他无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媚,昨夜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拂动。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也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色彩。杨泊指着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闭着眼睛大哭,哭得满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情。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你哭得我情绪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我不喜欢暴力,我情愿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绝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不想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可以问心无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候你不想哭了,可以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也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着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凉冰凉的,而阳光很温暖。杨泊凝望天空,那只红气球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现在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索绕在城市上空,他始终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离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感觉。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情景。其中包括杨泊的妻子冯敏。冯敏当时在她熟悉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老板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敏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敏抱着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
  
             
  W的耳朵也许一年四季都是脏肮不堪的。他是我们区著名的耳膜炎患者。每年冬天他戴上一个黄色的耳朵套子,骑着车从什么地方来,敲我家的门。这些夜晚很冷。我姐姐总是系着花围裙从厨房里冲出去给他开门。她开了门后把双手交替在花围裙上擦拭,等W说完话再给他重新开门让他滚蛋。他捂着他的耳朵套子,站着,喘着气说话,远离我坐的白木椅子。我能看见W进门挟来的一股冬夜的淡蓝色寒流。我姐姐藏身在里面显得瘦弱无力,信佛一根迎风摇摆的柳枝。如果我还坐在白木椅子上,W说话声像蚊子叫一样轻。如果我走到厨房侧耳细听,听见W总是对我姐姐说老鼠怎么样袜子怎么样那家伙怎么样怎么样了。
            
  “他有病吗?”我一向厌恶戴耳朵套子的W。“不。他就是耳朵有毛病。”“他耳朵有毛病不去五官科治跑我家干什么?”“他跟我在伍家畈一起呆过。他帮我逮过八只老鼠。”我发现我姐姐的眼睛在W离去之后就扑朔迷离了。她把她男人和婴儿搁在一边,独自躲在厨房间里,一声不吭地扮演怀旧的女妖。“那家伙那家伙到底指谁?”我擂着厨房门。“不能告诉你。”她说,“怎么能告诉你呢?”那家伙是谁?两年前我就想写一篇关于屋顶和人的小说。起因是我在图书馆的地板上偶然看到一张掉落的书中插页。插页是一幅石版画。画上覆盖了一片草苫屋顶,屋顶下迷迷朦朦地闪烁着人影,有几个人?一眼看不清。当我的手指抚摸那张无名石版画时,感觉到茅草屋顶在簌簌颤动。聚集在屋顶下的到底有几个人呢?如果那是一家,那么一家到底应该有多少人呢?这片屋顶下暂时先有三个人:W、傻子和老农。W听见整个伍家畈在夜风中抖动屋顶的茅草,沙沙沙沙响得他耳朵里长出泪珠子来。那时候W就有神神叨叨的毛病。他说这种夜晚这种地方人已经不会哭,但他的耳朵老是受不了伍家畈的夜风夜雨,很不要脸地流泪。老农说:“你那双破耳朵是挖耳屎挖烂的,当我不知道?”W继续说:“一碰到大风天降温耳朵就烂得更厉害。流泪。流得不要脸。明天我要再出工就是灰孙子。谁出工谁就是灰孙子。”
            
  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结冰的水在夜晚会泛出淡淡的蓝色。这事他们从前在城里一直没发现。伍家畈的所有茅草屋顶都冻得够呛。W看见一条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W说:
            
  “我想要一副耳朵套,最好是丝棉的。破棉絮的只要布结实也行。”这时候老鼠又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奔出来,聚集在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泡下面。老农扔在那儿的饭团突然喷发出香味,老鼠们围着饭团很忙碌很活灵。屋顶下三个人从床铺上同时坐起来观望。这就是伍家畈夜晚的老鼠运动。他们每回都仔细地观望。傻子说,“他们都饿慌了吧,怎么没打架?”老农说,“怎么没打架,他们在运饭团,运回窝里就要打,我听得见声音。”老农每天省下一块饭团喂老鼠。W很可惜。他记得就是这一夜老农在墙上写下一排草书,是用红墨水写的,每个字看上去都是遍体鳞伤的痛苦样。
            
  老农的瘦马脸也淌下那些字的血印,就像胭脂令人厌恶。W转过身看窗外。他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一条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那家伙回来了,嘻嘻。”W说。
            
  “明天我要出工我就是灰孙子。”W又说。他听见门外踏冰的脚步越来越近,跳起来关了灯。
            
  那条人影一旦走进茅屋,屋顶下面的人数就是四个了。那家伙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显得多么悲伤。他闯进门来挟进伍家畈冬夜透心彻骨的寒气。杉木板哐哐猛晃。W挂在门后的棉大衣扑在地上,棉大衣口袋里的两颗钢珠突破而出,乱滚一气,惊起老鼠树叶般的脚步声。
            
  “快把门关上,你不怕冷我怕冷。”W把头缩进被窝深处说。进来的人影找不着灯,迷乱地摸黑徜徉。W似乎看见他捏造的情书躲在那家伙汗湿的手中扮鬼脸。他也在被窝里做了个鬼脸。他想至少要过几天假情书才会败露,收拾那家伙其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只苦了八妞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八妞儿才十七岁,她还不知道约会是怎么回事呢。W曾经被八妞儿叫去逮他们屋里的老鼠。八妞儿的屋子也像八妞儿一样杂乱无章,疯疯颠颠。他就喜欢墙上贴的一张杨柳青年画。有个金娃娃骑在一条红鲤鱼上欢欢喜喜大闹冬天。“儿子、女儿。”W看着金娃娃咧开嘴笑。八妞儿说,“你又叨咕什么呢,傻子。”W问八妞儿,“你墙上这娃真好,是男娃还是女娃?”八妞儿开始说是男娃,又改口说是女娃。后来性急地乱摇辫子,红了脸。W就安慰她,管他是男是女呢,看着暖和就行了。八妞儿的茅草屋顶下只有两个人,他和她。W觉得他的耳朵不像平日那样疼。他开始施展多日来苦练出来的捕鼠术。他把一碗剩饭浇了香油放在屋角,碗上拴了一根粗麻线紧拽手中,等待八妞儿的老鼠闻香而动。“我们屋的老鼠咋这么多呢?”
            
  “多吗?肯定全是些男老鼠。”
            
  反正八妞儿经常听不懂男人的话。W笑着就真看见一只魁梧而英俊的老鼠跳上饭碗。他匀起手指把线一拽,碗如山峰压住了老鼠。那也许真是一只男鼠,鼠脚被压后还探在碗外强劲地挣扎。八妞儿欢叫一声上去观赏那只鼠脚,嘴里含糊地惊叹着什么。W问八妞儿,这捕鼠办法好玩吗?她没听见。她搓着手紧张地眨巴眼睛,突然高喊一声:“拿火柴!烧老鼠!”W对着满脸绯红的八妞儿愣了会,“烧……吗?”他掏出火柴盒交给八妞儿,然后睁圆眼睛注视她烧老鼠脚的动作。火苗子从鼠脚上喧腾而起时,W的耳朵一阵烧灼的疼痛,他护着破烂不堪的耳朵说:“八妞儿别烧了,你给我织副耳朵套好吗?”“你看鼠脚一烧怎么发黄了?”八妞儿说。“我给你毛线织,我还有二两丝棉。”W说。“天呐,老鼠爆炸啦。”八妞儿说着拍手蹦起来。W听见那只合扣的白瓷碗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呼啸声。他从来没听到过鼠叫声如此奇怪如此凄惨。那只孤独的鼠脚已经烧焦,它在八妞儿的胯下拼命踢蹬,仍然是有力度的。W在一股熏臭味中长叹一声,“八妞儿,我他妈的白给你逮老鼠了。”他把手里的麻线拴在八妞儿的床架上后,昏沉沉转了圈跑出门去。在八妞儿的屋檐下,W趴在窗棂朝里张望:八妞儿如痴如醉烧那只鼠脚,她的红脸膛还是挺可爱的。但W的呼吸道几乎被一股浓烈的腥臭灌满了,恶心难忍。他只得逃离八妞儿的屋檐下。外面风很大,耳膜炎患者W的耳朵让风一吹,痛苦得直想掉泪。这屋顶下原先是四人一家。初到伍家畈时大家都这么说。傻子还想做个光荣匾挂在门楣上。可后来发现那家伙买了烟藏在牛棚的草料堆里,夜里独自对牛抽烟。他有一本绝妙的好书锁在箱子里,每隔几天就取出来,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研究。就这样直到他睡着,那只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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