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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3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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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当我口含丝绢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行朝仪时,眼睛里噙满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
燮国的版图已经被画师再次修改,焦州凤凰关一带的百里疆土现在已经归属新兴的彭国。画师姓张,他在绘制了新的燮国版图过后,用裁纸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图中呈送入殿。宫中一时对此事议论纷纷。
我见到了那张血迹未泯的新版图。燮国地域的形状原来酷似大鸟,在父王那辈大鸟的右翅被东邻的徐国斩除,现在大鸟的左翅就断送在我的手上。现在我的燮国看上去就像一只死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记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气晴和而温暖,在太医的建议下我来到后宫的树林里聆听各种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恢复我的语音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挂着几架秋千,有几只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鸟声啁啾,我模仿鸟类鸣叫了几声,声带果然畅通了许多,这个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后对鸟类有了格外的兴趣和百倍的钟爱。隔着茂密蓊郁的槐柏树林,我还听见有人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哀怨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体在箫声中无力地荡起来,落下去。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林中禽鸟,我有一种想飞的欲望。飞。我突然高声大叫。这是多日来我恢复的第二个语音。飞。我连续地亢奋地大叫,树林中的宫监们跟着我一齐叫起来,他们的表情又惊又喜。
后来我拉着绳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将双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几个来回。我想起在品州城见到的走索的艺人,他们自由而飘逸的姿态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使我无法忘却。我模仿走索艺人又走了几个来回,秋千板在我的脚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个真正的走索艺人控制了我的身体,也控制了那副悬空的秋千架。你们猜我在干什么?我对下面的宫监们喊。宫监们面面相觑,他们也许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惊诧于我的病情在瞬间里消失殆尽,后来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脸露出一个神秘而灿烂的微笑,他说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巡回宫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诸子籍刊去了铜尺山下的近山堂,随行的只有三五个仆役书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读书的地方,我母亲孟夫人认为端文选择近山堂读书是居心叵测之举,以端文的年龄已过授室之年,但他却迟迟不婚,沉迷于刀枪弓箭和孙子兵法中,孟夫人觉得端文多年来一直对燮王的传位耿耿于怀,心中必有图谋不轨的念头。而祖母皇甫夫人对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对所有的王子皇孙都采取一种宽容和慈爱的态度。让他出宫,皇甫夫人后来对我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兄弟素来不睦,与其搅在一起明争暗斗的,不如送走一个,我做长辈的也少操一份闲心。我说我无所谓,端文在不在宫里都跟我无关,只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会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踪。
我真的无所谓,我一直觉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潜伏的杀机只是蚍蜉撼树,除非借助至高无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们无力伤害我一丝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张阴沉而忧郁的脸,想起他骑在枣骝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种古怪的疑虑和猜忌。我怀疑在我和端文之间发生过某次严重的错位,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被殉葬的杨夫人说的是一句真话,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觉得我不像一个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燮王。
这是一块无处诉说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对任何人谈论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亲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惊无险的帝王生涯里,它像一块巨石压迫着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我的精神状态。我就这样成为一个性格古怪顽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残暴。我很贪玩。其实我还很幼稚。孟夫人始终不放心端文在宫外的行踪,她派出的探子乔装成砍柴的樵夫,远远观察和监视着近山堂的动静。探子说端文晨读午练,夜间秉烛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张张地跑到迎春堂,报告端文拂晓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说她早料到这样的结果。她猜测端文会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阳,昭阳的宠妃杨氏是端文兄弟的嫡亲姨母,端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满现状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则无疑于放虎进山。孟夫人向我陈述了端文与西王府势力勾结后的种种弊端,她的目光异常焦灼,她一再嘱咐截道之事需要瞒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那个可恶的老妇人从中作梗。我听从了母亲孟夫人的意见。一个深宫中的妇人对于宫闱大事也会有独到和深刻的见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权柄维系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于与皇甫夫人的明争暗斗中,另一半则投注在对我的燮王冠冕的监护上,因为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因为我是至高无上的燮国君主。骠骑兵的快马在柳叶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据说端文当时夺路狂奔,企图跳上渡河的舟楫。他站在冰凉没膝的河水里,回首向骠骑兵射发了三支响箭。驾船的船夫因为受惊将舟楫划向河心,端文最终没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赶了几步,再次回首望了望岸上的骠骑兵和旗手手中的黑豹旌旗,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悲壮而绝望的白光,然后他企图自溺于柳叶河中,迅疾地将整个身体沉下去。岸上的骠骑兵们大惊失色,他们一齐策马下河,将湿漉漉的端文捞上了马背。被掳回的端文在马上沉默不语,沿途的百姓中有人知道那是宫中的长王子端文,他们以为这是一队征战返宫的人马,有人在路边树枝上点响爆竹。爆竹和欢呼声响起来的时候,马上的端文潸然泪下。直到返回铜尺山麓的近山堂,端文的阴郁的脸上仍然泪迹未干。在端文被囚禁于近山堂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去见过他一次。清寂的近山堂物是人非,鹭鸟在冬天不知去向,而堂前的老树枯枝纵横,石阶上仍然残留着多日以前的积雪。我看见端文在寒风中独坐石凳,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候我的人马到来。你还想往品州逃吗?我没有想过要逃。我是想去品州购买一副新的弓箭,你知道只有在品州才能买到上乘的弓箭。
买弓箭是假,图谋作乱才是真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一直以为父王是把王位传给你的,你这样想,端武也这样想,我从来不想,什么也不想,可我现在是燮王,我是你的君主,我不喜欢你眼睛里阴郁的火,躲躲闪闪的仇恨,还有那种该死的倨傲和藐视。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吗?我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你不喜欢我的心,你还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你很聪明,但我不喜欢你聪明过头,更不喜欢你把聪明用在谋权篡位上,否则我就割下你聪明的脑袋,给你按上一只猪或者一条狗的脑袋,你喜欢做一头猪还是做一条狗?假如陛下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情愿自求一死以免遭污辱。我看见端文从石凳上站起来,返身走进近山堂内,少顷携剑而出。锦衣侍兵立刻簇拥上前,紧密关注着端文的举动。我看见端文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上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紫铜短剑闪着寒光被高高举起,那刃寒光使我在瞬间丧失了意识。我的眼前再次闪烁了西巡途中杀戮场面的血肉之光,看见参军杨松手托肠子站在莜麦地里的身影,看见杨松之兄杨栋的血淋淋的怒目金刚的头颅,一阵致命的晕眩使我倒在锦衣侍兵的怀中。不。别让他死。死人让我感到恶心。我呢喃着说。锦衣侍兵上前夺下了端文的短剑,端文现在倚树而立,眺望沐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铜尺山山峰,他的神色无悲无喜。从他的眉宇之间我发现了已故先王的影子。
求生不能,求死不允,陛下到底想让我干什么?端文仰天长叹。什么也别干,我就想让你在近山堂面壁读书,我不允许你走出近山堂十步之遥。离开近山堂前我用剑刺在大柏树下划了一条线,这是我给端文划定的活动界限。当我无意间抬头打量那棵大柏树时吃了一惊,柏树坚硬的树皮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白斑,我知道那是箭簇留下的痕迹,无疑也是端文在近山堂卧薪尝胆的见证。囚禁端文的秘密很快被好事的宫人走漏风声。我祖母皇甫夫人闻讯大怒,她没有更多的指责我,但孟夫人却被她杖打三次,孟夫人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叱责和痛骂,自觉失尽脸面,差一点投入迎春堂后的水井中。
事情闹大后大燮宫外的朝廷重臣纷纷入宫进谏,所谏之言大体都是同室兄弟干戈相见的弊端。唯有丞相冯敖提出了一条务实的建议。他建议从速商定端文的婚姻大事,使端文充满危险的生活相对地稳定下来。冯敖谏言的关键是在端文完婚后所要采取的步骤,他提议封长王子为蕃王,这样便可遣派端文出宫守关,以免大燮宫内同室操戈的尴尬局面。冯敖须发皆
白,声若洪钟。冯敖是燮国的两朝丞相,权倾江山,也深得祖母皇甫夫人的信赖,在冯敖滔滔不绝的进谏声中,皇甫夫人不停地颔首称是,我知道冯敖的建议将很快被采纳了。我成了一名旁观者。我不想也不能干涉皇甫夫人的决定。出于一种好奇心,我想看看皇甫夫人为端文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大燮宫里枯守着众多先王留下的嫔妃,如果按照我的意愿,我会把其中最老最丑陋的妇人许配端文,但我知道那是违反天伦的,也是不可能的。我母亲孟夫人怀着仇恨的心情预测了端文的婚事,她对我说,你等着看吧,那老不死的母狼肯定要把娘家的女孩子塞给端文,大燮宫早晚会变成皇甫家族的天下。孟夫人的预测不久被事实所证实。端文果然娶了吏部尚书皇甫彬的六小姐,其实也就是皇甫夫人的侄孙女。我知道那是个脸孔黑黄眼睛有点斜视的女孩。对于端文被动的婚姻宫内流言纷纭,老宫人们感叹昔日的骄子端文如今沦落成老夫人手中的木偶,年龄幼小的宫女和阉宦在婚典之日则喜笑颜开,他们躲在窗廊后尽情嚼咽着杂果糕点。我有些幸灾乐祸,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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