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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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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啸秋决定不再等待。秧一插下去,田还怎么重新分配?啸秋的笔记本上记着他找严壮父谈了二十七次话。重温友谊,开导启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已经仁至义尽。戎马生涯已经将严壮父铸造成了一介武夫,脑子里铁板一块,他是不是以为老朋友老同学就不敢动他?他如果这么以为就错了。共产党人讲什么老朋友老同学?讲党性!
  啸秋在村里发现马有良挑了一担秧苗急急往田里去,他喝住了马有良。
  “你的秧苗出齐了?”
  马有良恭顺地答:“报告党代表,出齐了。”
  “你是全村最早的秧吗?”
  “是最早的。”
  “你挑回去吧。”
  “挑回哪里?请党代表指教。”
  “挑回哪里随你便。今天不准插秧。”
  马有良惨白了脸:“明天可以插不?”
  “明天我会告诉你的。”啸秋挥手示意马有良走开。他今天就解决问题。他今天就提供严壮父一个暴露的机会。他说:“去请严壮父师长及苏维埃全体干部,开紧急会议。”
  严壮父在门口打草鞋,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打草鞋。他动了许多脑筋,把草鞋改进得既美观又耐用。马二年说稀奇,他爷爷打草鞋,爹也打草鞋,几十年都一种打法。严壮父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知识分子一旦穿草鞋就会运用知识改造它。”
  马二年说:“我很愿意做知识分子。”
  严壮父纠正说:“做工农知识分子。”
  紧急会议的通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通讯员是严壮父的人,就汇报了啸秋对马有良的行为。严壮父猜测啸秋要拔他这颗钉子了。这片地区,顶他的只有严壮父,最有权的也只有严壮父,啸秋拔他是早晚的事。
  严壮父在赴啸秋的紧急会议之前召开了红二军团第十八师营以上干部紧急会议。这批干部全是严壮父北伐时的部下,一听啸秋要开会,个个都拔出枪要护驾。严壮父为了保全本师实力,下达了三条命令。他说:“第一:任何人不许跟着我去开会。第二:我出了任何意外不许谁去找啸秋。第三:马二年从即刻起调到侦察连。他拥有我交付的特殊使命。可以擅自行动。”
  大家啪地立正敬礼。
  马二年哭起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开这次会。严壮父让两个警卫绑了他。最后严壮父朝他的部下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
  会议室设在地主马道昌的词堂里。严壮父迈着军人步伐迈进词堂时,几十个干部都望着他,按常规,他来得太迟了。
  啸秋不动声色,心里说:好!你迟到!你给颜色我看!
  党政军干部到齐之后,啸秋作了措词严厉的讲话,彻底批判了本地区长期执行的非布尔什维克路线。最后宣布推翻已经执行的分田政策,从明天开始重新分田。
  干部们面面相觑,最后的期待都落在了严壮父身上。
  严壮父说:“依你该怎么分?”
  啸秋说:“不要依我,是依党的政策。”
  “怎么分?”
  “地主不分田,富农只能分坏田。比如马有良的田就该分给孙剃头。”
  严壮父望着啸秋,非常希望同他有几个目光的交流。啸秋不交流。
  严壮父说:“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你误它一季,它误你一年哪!明年我们吃什么?部队吃什么?”
  啸秋说:“路线错了就误了中国革命!看深远一点儿同志!”
  严壮父气得发抖,心想啸秋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呢?
  严壮父说:“我不同意这个建议。”
  “不是建议,是决议。”啸秋一字一句地说:“严师长,我们不能再迁就你。是你说过有土不豪,有绅不劣,对吗?”
  “对。我开万人大会说的。这是事实。”
  “反动。什么事实?事实是没有不吃鸡的黄鼠狼,天下乌鸦一般黑。”啸秋甩出了厚厚一本材料,说,“看,这就是你的反动行为右派言论,是广大干部群众揭发的。我看了非常痛心。我作为你的老朋友老同学,我非常痛心。我一直帮助你,找你谈心,可你自恃军功,拒不认罪。看来你那资本家的家庭对你影响大深刻了,你没有——几乎从没有真正站在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一边。要不然,怎么会给地主分田呢?”
  啸秋将材料拍了拍,送到严壮父面前,逼近严壮父低声说:“要么你对我有私仇,故意对抗我。”
  这次会议座位的安排是有预谋的。一般军方干部坐一块儿,党的干部坐一块儿,政府干部坐一块儿。啸秋让工作人员将党政干部座位搬到了自己身边,军方座位摆在对面。军方这次只来了严壮父一个人,那么啸秋靠近严壮父低声说话时别人听不清楚。
  严壮父不屑地说:“扯淡,我对你有什么私仇?”
  啸秋说:“因为柳真清。”
  严壮父扭过头去不听。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到了手。”
  严壮父说:“你敢再说一遍这种肮脏话?”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得了手。”
  严壮父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手抓住啸秋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击过去。啸秋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下了。
  啸秋成功了。严壮父当时就被扣留下来。在场干部无话可说。怎么可以无故毒打党代表呢?
  13
  重新分田使鸡鸣村陷于一片混乱。由于失去良田和秧苗沤烂让一部分地主富农悲痛欲绝,如丧考妣。马有良的老婆上吊被人发现救了下来,转眼间又一头栽进水缸里自溺了。
  是那只叫迷糊的狗跑到列宁学校给柳真清报的信。
  柳真清被这种罕见的死法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安慰马有良的话,光是跟着马家的人流眼泪。她又能说出什么呢?她答应过照顾他们的呀。
  啸秋对她解释说:“党的政策是对全中国人民的,不能因为洪湖鸡鸣村有个比较勤劳的富农而多订一条政策。对吧?再说我们的贫雇农被剥削阶级逼死过多少?他们死一个富农婆子有什么了不起。”
  柳真清说:“人命总是珍贵的,我真怕听你这么说话。”
  “那好。我不说这样的话了。在你面前,我只说你爱听的话,我的小乖乖。”
  这一声小乖乖就把柳真清叫糊涂了。她眼前没有了马家的悲惨情景,只有爱人英俊脸庞和爱人的温情。那个时代的人普遍早婚,二十出头的姑娘还不嫁,街坊邻里就议论纷纷了。对读大学的富家女子,人们稍微宽容点儿。但像柳真清快二十八岁的女子,即便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不舒服了。如今九十年代二十八岁都是大龄女青年,何况三十年代初期呢?年龄的确是个极大的因素使柳真清一旦从了啸秋就分外痴情,只看见他的优点,看不见他的缺点,对革命想得少了许多,对结婚想得很多。夜校也不是夜夜上课了,不上课的时候柳真清就坐在窗下绣枕头。这段短暂的时光在当时是令柳真清陶醉的,在后来的人生里,柳真清不敢回想,想起来就恶心,悔恨得直咬牙。
  又是好几日没见着严壮父,柳真清在有意躲避他。红二军十八师那条通往鸡鸣村的小路是柳真清上学的必经之路,她宁可绕道而行,从坟地那边走。渐渐地柳真清有了心理准备,她想她和啸秋的事总有一天要面对严壮父。还不如由她亲口告诉他,也让他明白她对他永远存着一份内疚一份歉意一份感激。
  柳真清又从原路去学校了。她以为她会在路上遇到严壮父的,就像从前经常遇到一样。一连几天过去,不仅没见到严壮父,马二年也无影无踪。柳真清有些奇怪,只好硬着头皮去十八师师部。师部的战士用更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说:“你还不知道?”
  柳真清说:“别这样,我找严师长有重要的事。”
  “严师长被啸秋党代表逮捕了。”
  “逮捕?”
  战士冷冰冰地说:“开始是扣留。现在是逮捕。”
  柳真清发疯一般在村里四处寻找啸秋。啸秋不在。她又回到十八师找马二年,马二年调走了。柳真清在孙剃头家中枯坐着。枯坐着从马有良老婆的死想到严壮父的被抓,女人的特殊感觉逐渐复苏了,她觉出啸秋在欺骗她,蒙哄她。
  黄昏时分,马二年幽灵一般出现在柳真清房间,穿的是老百姓的服装。
  “你是马二年吗?”
  “我是的。柳先生,我是来送您回沔水镇的。”
  气氛很神秘。柳真清说:“这是干什么?谁让你送我?”
  马二年低声说:“严师长。”
  “他人呢?”
  “他被逮捕了。他出事之前命令我见机行事送您回家。您是投奔他来的,现在这里很危险了,您必须马上跟我走。”
  马二年不由分说,扯起床单做包袱,忽拉忽拉包裹柳真清的东西。柳真清拽着包袱说:“不行这不行,啸秋还不知道呢。”
  马二年说:“就是不能让他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知道呢?”
  暗地里柳真清忽地脸一红。
  柳真清说:“就是走得再急,我也得见见严师长。”
  马二年说:“严师长给关着呀。”
  柳真清说:“不见我不走!”
  马二年说:“好好。我这就去侦察一下,你包袱别解开。”
  马二年走后,柳真清果然没动包袱。她感到事情不妙。
  不一会儿,马二年回来了。一把一把抹汗。说:“啸秋党代表把严师长押走了。是我表哥马癫子撑的船,表嫂说党代表吩嘱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告诉了一个人都是死罪。”
  柳真清问:“什么时候开船的?”
  马二年说:“夜饭后。”
  他们决定抄小路追赶。鸡鸣村有条小路直达白庙乡白庙埠头,而走水路出去的船必须经过那里。柳真清对马二年十分自信地说:“我就不信啸秋不让我接回严壮父!我坚决要接回严壮父!要解决问题在鸡呜村也能解决!严壮父没有什么问题!”
  马二年一听柳真清当着他的面直呼两位领导的姓名,句句话说得炒豆一般脆响,非常受鼓舞,去找了两头驴,领着柳真清直奔白庙乡。
  往下的一幕不是每个血肉之躯的人都能经受得住的。柳真清却经受了。
  在白庙乡荒无人烟的芦苇荡子里,啸秋正秘密地执行着严壮父的死刑。
  严壮父被绑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啸秋和他的一个助手监督着刽子手。五个持枪的便衣呈扇形面对芦苇荡,瞪着大眼警戒着。
  刽子手是请来的,马二年认识他,是硬肚会的一个土匪。这个土匪穿着一身香云纱褂子,腰间扎了条五寸宽的皮搭肩,绑人的动作十分利索干净。他绑好严壮父之后闪在一边,请啸秋检查。啸秋上来试了试绳子的松紧,说:“很好。”
  啸秋说:“严壮父,你我同学一场朋友一场,我知道你生要做人杰,死要为鬼雄的雄心大志,我成全你让你站着死。为革命节约一颗子弹,也算替你赎了一分对革命的罪过。你也死得其所了。”
  严壮父被塞住了口,说不出话。他梗着脖子,怒目喷火死盯着啸秋。
  “开始吧。”啸秋说。
  土匪端上来一只瓦盆,满满一盆酒里浸透了一叠黄表纸。土匪向严壮父作了个揖,说:“好汉,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怪只怪兄弟吃了这碗饭。没办法,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干。得罪了。”
  土匪从瓦盆里捞起了一张薄薄的黄表纸,娴熟地蒙在严壮父脸上,然后慢条斯理再揭起一张,又向上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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