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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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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的老伴,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婆子第一句话也是毫不客气地说:“哪来一个丫头子。”
吃饭前,柳真清要求先洗漱一下。她从包袱里取出牙刷时,老俩口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伸手抓柴刀。
柳真清尽量放柔嗓音,说:“这是牙刷。刷牙齿的。”
没有水杯茶缸,柳真清只好端着葫芦瓢蹲在大门口刷牙。全村的人都注目着她,扯着小孩不让靠近她。柳真清刷完牙抬起头,一幕凄凉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低矮破败的茅草房;衣衫褴楼,面黄饥瘦的男女老少;黄的牙齿,黑的手指,迟钝木呆的眼睛。这就是农民,柳真清想,这是我的同胞呵!
柳真清湿润着眼睛顽强地喝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碗野菜粥,把文涛给她准备的干粮——两听美国饼干一听香肠放在了老俩口面前。
老大婆经不住精美食品的诱惑,想动手拿了吃。老头制止了她,唤过猫,喂猫吃了一块饼干,然后默默观察猫的反应。
柳真清洗过脸之后显得更加可疑。白嫩光洁的脸完全暴露出她的小姐身份。
“我是小姐,可我更是教书先生,我是沔水镇黄瑞仪的女儿啊。”柳真清竭力做到坦诚相见,希望人们答应帮她寻找马二年。但没有人知道黄瑞仪是谁,报纸曾一再宣传教育家黄瑞仪,结果江汉平原上一个上百户的大村庄没人知道黄瑞仪。正当柳真清为中国农民的现状深感痛苦时,一条黑布袋罩住了她的头。
鸡鸣村的农民是老革命根据地几经风霜的农民了,决不是表面给人印象的那般麻木愚钝。他们光是用眼神就商议好了计策。在老头听柳真清说活的时候,几个汉子从后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柳真清的头一被罩住,随即上来了麻绳,很快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柳真清气愤得大声呵斥这种粗暴行径,但没人理睬她。
农民们摊开了柳真清的包袱,看见了银元和一把防身小匕首。他们在柳真清身上敲了几棍子:“说!你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带银元做什么,带刀子又做什么?是不是想祸害红军?”
审问从上午持续到午后,柳真清文绉绉的答话根本满足不了农民,有许多话他们听不懂。柳真清考虑首要是揭开头罩,面对面讲话才有互相的信任,其次她实在受不了口袋里头的霉烂味儿。
“请你们拿掉头罩,银元全给你们!”
哈哈。农民们豪迈地大笑,说:“谁稀罕你这臭钱。老子们要翻身。要红军。”
柳真清弄巧成拙,只好沉默。使她安慰的是农民对红军的一腔赤诚。这是好事。多少人想拯救中国,多少主义想拯救中国,都唤醒不了农民,看来共产党正在赢得广大农民的心。柳真清打心里为严壮父快慰。
马二年被找来时跑得满头大汗,不顾一切乱喊:“快放绑快!简直胡来!”
柳真清蓦地见了青天,她眯缝着受到阳光刺激的眼睛,看见一头驴子由远及近,驴子上坐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军团第十八师师长严壮父。
6
身着戎装的严壮父来到柳真清面前,柳真清的眼睛慌乱得无处躲藏。在来洪湖的路上柳真清无数次地想象过与严壮父见面的情景,万万没想到他俩会在一间挤满农民的茅草棚里相见,严壮父留起了一脸胡须,黑瘦得风干了一般;而她一身仆妇的衣服,蓬乱的头发上沾满了霉菜的渣子。
实际上严壮父对此情此景更加意外。报信的人只说有个自称从沔水镇来的女人坚持要见他。严壮父猜测可能与购买军火有关,多半是个乔装的女人。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柳真清。刹那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使这个身经百战的红军师长突然地陷入了温情之中。严壮父到底是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人了,很快便把握了自己。说:“真清,你一点没变嘛。”
严壮父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柳真清低低地叫了声:“壮父!”将手放进严壮父的巴掌里。严壮父礼节性地握着一摇,柳真清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马二年十分见机地轰出了咧嘴傻笑的农民,替师长反锁上了房门。咔嗒一声锁响,严壮父异常敏捷地跃到了窗前。
“马二年!”
“到。”
“把锁打开!”
“是!”
“把大门敞开!”
“是!”
严壮父待马二年麻利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后才在柳真清对面坐下。
“对不起,真清。在这里我代表着共产党,代表着红军,我必须时刻想着维护我党我军的形象。”
“没关系。”柳真清说。柳真清从严壮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教徒的执迷光芒。严壮父比她所想象的走得更远更深入——在他的信仰中。一个人进入了这样的境界是幸福的,他不会有失落感空虚感颓废感无聊感,他不会无所事事,自暴自弃。柳真清想成为这样一个人。
柳真清说:“快谈谈你的经历。你去广州之后都在于什么叶
严壮父说:“我考取了黄埔军校。在军校认识了周恩来。”
“哦周恩来!”
“二六年我加入了共产党。”
“你是共产党员了?”
“当然。结业后,我被派到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在叶挺独立团担任连长。”
叶挺,又一个传奇人物。
严壮父简洁地说:“我参加了北伐。参加了消灭军阀吴佩手主力的汀泗桥战役和贺胜桥战役。然后就到了湖北,以江汉平原为主要根据地,也经常转战鄂西一带。”
“你胜仗多还是败仗多?”
“胜仗多。二八开。”
“你杀了多少人?”
“杀敌无数。”
“你受过伤吗?”
“当然受过。”严壮父取下军帽,左边发际有一道紫红的深沟。严壮父又挽起袖管,子弹在胳膊上斜穿了过去,留下了一条肉的隧道。
柳真清吓得咬住了嘴唇。问:“你就不怕死?”
“不怕。我严壮父一条蚁命,生死何足论?如果能为中国人民将来的幸福洒尽这腔热血,那么我心甘情愿。就是马克思不愿要我,说我太年轻,要多打几仗,要不我早去见马克思了。”严壮父说到这里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柳真清注意到严壮父长了一颗虎牙,笑起来很纯真,像个孩子。
这一天是柳真清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之一,严壮父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多年之后,在中国人民果然获得了解放的日子里,干部中非常流行说“见马克思”这种话,柳真清对此很是气愤,她认为严壮父第一次这么说,贴切而幽默。往后的人一再重复就俗不可耐了。况且很多人不够资格这么说。他们都是真正的马克思的信徒么?显然不是。后来柳真清之所以成为沔水镇一怪杰,与她年轻时候的经历是密切相关的。
严壮父说:“谈我谈够了。你呢?这四年你在干什么?”
柳真清被严壮父的经历震慑住了。
“我,教书。平淡如水。”
严壮父说:“还有呢?”
柳真清不知道还有什么?她望了严壮父一眼,双方忽然都不自在起来。严壮父看了看表,说:“我来安排一下,我招待你吃顿饭,饭后让马二年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柳真清叫起来。她与方焕斗争的经历这才被她想到了。
严壮父高度赞扬了柳真清的斗争精神,告诉她最近红军正在研究除掉这个反动会道门头子。最后还是叫了马二年,说:“送她回沔水镇——娘家?还是婆家?”后半句话是问的柳真清。柳真清暗暗“啊”了声,她想严壮父还是那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战争并没有改变他的根本性格。
柳真清说:“我没有结婚。”她示意马二年退下,说:“我没有结婚。我是来找你的。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严壮父又一次笑了。他拍了拍柳真清的脸颊,说:“我不敢。”
这时马二年在门外突然大声报告,说:“军长来了!”
7
哈哈大笑闯进门来的军长是贺龙,他身后还有一位军长是红六军军长段德昌。
段德昌与严壮父有某些相似之处,头一次见面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普通人。贺龙则留着两撇八字胡,足登马靴,手上夹一支老粗老粗的烟卷,一派军官的英气。
严壮父给两位军长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柳真清女士。
柳真清说:“贺军长好。段军长好。”
贺龙说:“好好。严师长蛮有本事,金屋藏娇嘛。”
红潮简直溢出了严壮父满脸的黑胡碴子。段德昌替他解了窘。说:“听说柳女士与方焕作了斗争,来投奔红军,严师长还不想要,你不要那我要。”
贺龙说:“胡来!怎么不要?革命力量愈壮大愈好。严师长,留下柳女士。”
严壮父立正,说:“是,军长。”
柳真清留在了鸡鸣村。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柳真清住在了一户名叫马有良的富农家里。马有良两夫妇加一个女儿过日子。儿子成家后另立了门户。本来苏维埃的工作同志们希望柳真清与贫农同住同生活,一来是贫农没人敢请这么漂亮洋气的柳真清同住,二来柳真清多少也还有一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愿意住一个干净宽敞些的家庭。马有良的家庭很符合柳真清的愿望。另外也不违背政策,马有良夫妻是有名的勤劳能干人,靠勤劳能干发的家,算不上土豪劣绅。
每日里粗茶淡饭,睡的是土布卧单,忙的是干革命办平民教育,看到的是一张张信赖人尊重人的朴实笑脸,柳真清的身心都十分舒展,十分快乐,倒还比在沔水镇白胖鲜润起来。
红二军第十八师就驻扎在鸡鸣村背后。当严壮父明白柳真清果真留下来之后,以为她是来从军的。
柳真清问:“女兵要拿刀枪杀敌人吗?”
严壮父说:“当然。但一般不需要。一般女兵当军医。”
柳真清说:“军医更是天天看见血,我不行。”
“那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办平民教育呀。”
“你还是教育救国论。还是一杯温开水。”
“我只会办教育嘛。我看教育就是重要。你我不受教育,会懂革命道理?还不只会做小姐少爷。”
一番争论,柳真清赢了。苏维埃政府大力支持她的建议。方方面面,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所茅草做盖,泥巴做墙的平民学校在鸡鸣村诞生了。
柳真清请严壮父为学校题写了校名:列宁学校。
鸡鸣村的穷苦孩子全部免费上了学。柳真清给小学生开了国语,算术以及地理课。自编教材。废除了开口就背三字经的陈旧教学方式。同时,列宁学校还是贫民夜校。柳真清夜晚教贫民们识字,读书,唱革命歌谣。尤其是柳真清唱的歌谣,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样风靡了整个江汉平原甚至传到了鄂豫皖边区。
至今都有人清楚地记得那些歌谣。之一是《诉苦歌》:
辛苦一块田,死活奔一年,粒粒来粮血汗换,
农友呀,地主(他)来吞占。
之二是《贫农歌》:
贫农真可怜,缺油又缺盐,勤扒加苦做,
无吃又少穿,日子似黄连。
之三是《妇女解放歌》:
叫声我姐妹,不要把急着,黑暗地狱努力来打破,
再走光明道,姐妹才快乐。
柳真清还固执地脱掉了仆妇的服装,穿上了自己的旗袍,脖子上扎一条白丝绸围巾。她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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