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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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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炊事班长很憨厚地对朱端阳说:“不吃羊肉,就只有咸菜下饭了。”
咸菜就咸菜吧!朱端阳随安门栓进了库房。
昆仑山上的咸菜还是相对丰富的。有酱菜,八宝咸菜,莱罐头种种。炊事班长却一概视
而不见,径直走到一坛摔裂了口的榨菜坛子前。
“就这。你吃吗?”
长途运输,一路风干,这榨菜早已失了辣红嫩绿的颜色,象揉皱的牛皮纸一般卷曲。放
在别的炊事班,这榨菜早报废了,但安门栓舍不得,时时用肉炒了让大家吃。有人实在咽不
下,便背着人连肉一块倒掉了。
朱端阳看看安门栓。炊事班长神色泰然,一点没有捉弄人的意思。她把咸菜接过来,用
水冲了冲,放进嘴里。
徐一鸣端着一大碗岗尖的羊肉走过来,拿起一块腿棒,像狼一样吃得尽兴。抹抹嘴边的
油,问朱端阳:“你不吃羊肉是真的喽?要是把羊肉吃下去、能怎么样?难道会死吗?!”
这叫什么话!只要是吃了不死的东西,就都该吞进肚里吗?如果说对安门栓的刁难,朱
端阳还能强忍着不予理睬,徐一鸣简直就是成心捉弄人!虽说是自己的老师,朱端阳委屈愤
怒之中也顾不得了:“病人送来的化验标本也不是毒药,吃了也不会死,你干吗不吃?”
四周的人一片哄笑。
朱端阳不知这是在笑谁。有什么可笑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爱吃什么,是每个人的
自由。她气哼哼地又补了一句:“我不吃羊肉,还给国家节约了呢!”
“如果我们这帮人都回了自己的家,才真叫给国家节约了呢!可这能行吗?我们得活得
好好的守在这里。冬天才刚刚开始,整整半年见不到一点青菜。不吃肉,你靠什么在昆仑山
上待下去?”徐一鸣还想说,像你这样连个子都没长成的小姑娘,更得多吃肉了。又一想,
这话有些过于关切,还是不说为好吧!
朱端阳知道了徐一鸣是好意,但当着这么多人受窘,那颗高傲的心,觉得受了伤害。她
一甩筷子:“饿死也不用你管!”一转身出了食堂。
昆仑山上日落早,外面已是影影绰绰的了。晚风一吹,额头凉凉的,朱端阳又有点后
悔。当着那么多人,太给徐一鸣下不来台了。
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步履很是矫健。突然,一筒晶亮的东西,从他身上
滑出,咕噜噜掉在地上。
“喂,你丢东西了!”朱端阳招呼他。俯身捡起,是筒罐头。借着路边屋内射出的黄
晕,勉强可认出“午餐肉”的商标。
“那是我扔掉不要的。”青年军人回转身,很有风度地站着,矜持地说。
午餐肉!不要了?朱端阳疑惑地晃晃罐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那么,就是这个人哪儿
出了毛病,把好好的肉罐头丢掉了。她审视地打量着对方。
小伙子潇潇洒洒地站着,露出一副颇为自信的劲头。尽管夜色苍茫,还是看得见他黑黑
的双眸和雪白的牙齿。统一发放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却极为合体。因为穿的是马裤,裤腿处
收束得很紧,令人想起威武的骑士。
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她从未这样赤裸裸地打量过一个青年男子。尽管开始时完全是一
种医务人员的职业目光:她怀疑这小伙子是不是有点精神上的毛病。后来就有点走神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问道:“这么好的罐头,为什么不吃了?”
“不爱吃。有的人能不吃羊肉,当然就有人不吃午餐肉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羊肉?”朱端阳很惊奇。
“我并不知道你不吃羊肉。”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远处有人走近。
“你要是觉得午餐肉还可以吃的话,这筒罐头就归你了。要是也不吃,就扔在地上好
了。”说罢,小伙子扬长而去。
“刚才那人是尤天雷吧!”徐一鸣问道。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朱端阳说着,巧妙地将罐头藏在身后。凭着姑娘的敏感,
她觉出徐一鸣隐隐的不快。
化验员的眼睛,是轻易瞒哄得过的?徐一鸣不忍说破,递过一碗羊肉汤:“从喝汤开始
锻炼,慢慢就可以吃肉了!”
朱端阳顺从地接过来。
她自然是吃的午餐肉,把羊肉汤泼了。
第六节
几次测试之后,安门栓发现朱端阳确实是不吃羊肉。他那颗乡下人的心,又开始琢磨起
来了:都发一般多的伙食费,让人家一天吃咸菜,这公道吗?该给她贴补点别的吃食,和大
伙拉平。只是这贴补的东西,又不可太好。太好了,旁人以为这是个美事,都说自己不吃羊
肉,咋个办呢?
炊事班长考虑得又周全又长远。
他领着朱端阳在库房里转。库存很殷实,散着生米生面清油的气味,像是乡下豪富的仓
廪。
朱端阳看中了的吃食,比如午餐肉罐头,安门栓舍不得给。“换个别样的吧!这个吃了
腻人”心里想的却是:一筒午餐肉,合上运费,要四块多钱,一头活羊才八块钱!
朱端阳也不强求。借此机会,换点别的好久没吃过的东西尝尝,也挺不错。
最后,朱端阳挑了一包压缩饼干和一把红枣。安门栓挺满意:这些值不了多少钱。
“这是什么?”临走时,朱端阳指着个麻袋问。
“蒜瓣。”
“就是能生蒜苗的蒜瓣吗?”朱端阳兴奋起来。上山以后,她再未见过绿色。
“那我抓一把去生点蒜苗了!”不待安门栓回答,她搂了一把就跑,生怕炊事班长拦住
她。
饮后没多长时间,朱端阳捂着肚子跑回来:“安班长……救救我……哎哟……”
“你吃下啥了?”
说话间,朱端阳已痛得直不起腰,呻吟着说:“枣……还有压缩饼干……”
枣不碍事,定是压缩饼干吃多了。朱端阳拿的那种军用饼干,是一种新研制出的产品,
膨胀力极强。因为味道不好,平日没多少人爱吃,只是上下山的司机怕车在路上抛锚,拿些
去当干粮。刚才朱端阳装了蒜就跑,安门栓没功夫给她交待。
“你拢共吃下去多少?”安门栓蹲下去问。
“只吃了……一盒……”
一盒还觉得少?那是三人一个战斗组的定量,泡开来,是满满一桶!安门栓真想揍这馋
嘴的女人一顿。其实那一盒饼干,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实在算不得很多。
“喝了水吗?”安门栓还报着一线希望。
“喝了……好几杯……”朱端阳已是两眼翻白。
完了!这种像云母岩一样,可以分离出无数夹层的压缩饼干,是切不可以干吃的。进入
体内一旦吸入水分,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直到将人的肠胃胀裂。朱端阳此刻的痛
苦,还只是刚刚发作,更危险的情形还在后面呢!
“这可咋办呢?对!我背你快去找科长,他医术最高……”安门栓去搀朱端阳。
朱端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方向路线性的错误:如何吃进去是炊事班的事,如何吐
出来可是医生的事了。然而她醒悟得太晚了,胃像气球一样迅速胀满,一直壅塞到口鼻处,
黄绿色的汁液还带着点点紫红色的枣皮,顺着嘴角外溢。
迟钝的安门栓突然灵机一动。他俯下身去将朱端阳像褡裢口袋一样,横置在自己广阔的
背上。弓着腰,扛起神志不清的朱端阳,在地上踱开了方步。左右摇晃,上下颠动,像是热
带雨林中运送木头的大象。
朱端阳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浆液喷溅而出,那种令人爆裂般的苦楚,随之神奇地减
轻,最后像它突然发作一样,突然消失了。
这一切变化得令人不可思议。刚才痛不欲生,这样一个土办法,竟手到病除了。朱端阳
从安门栓的背上跳下来,觉得真像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又感激又忸怩。
“你可不要跟别人说,丢死人了。”
“不说。”安门栓把被吐脏了的衣服泡进盆里。身上只剩下棉祆棉裤,没了军衣上红领
章的照应,更象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
“我来洗吧!”朱端阳不过意地抢过去。
“俺自己来吧……特号的军装,难洗……”安门栓推辞。
“损坏东西要赔,借东西要还嘛!我弄脏的,我来洗!”朱端阳执意要洗。安门栓便去
烧热水。炊事班的人洗衣服,这点便利还是有的。
“哎呀我亏了!我吐脏的这些一洗就掉,你军衣上原来的油污太多了……”朱端阳费力
地搓着。
“也就是到了队伍上,俺的衣服上才见了油花。在家时,只有泥土。有油显得富贵。”
安门栓很难得他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水太脏了。你给换一盆。”朱端阳擎着满是肥皂沫的水,指挥着炊事班长。
安门栓用舀子给她盛了浅浅一盆。
“太少了!再添点。连衣服都没不过来!”
“够用了。俭省些吧。”安门栓固执地不肯再添。
“你要是心疼热水,我用凉水好了!”炊事班长的脾性,朱端阳已多少摸到一点。
“冷水也不能太耗费了。”安门栓还是不添。
“哎呀,这也不是沙漠,水也不是金子!你到屋外看看,漫天遍野到处都是冰雪。想不
到你这么大的个子,还怕费力气多拉点水!好,我不用你炊事班的水了,自己去挑!”朱端
阳气得端着盆就要走。
安门栓慌了,赶紧舀了一大勺水:“是俺不对。咱这儿不缺水,俺们那儿缺水,缺怕
了。沟崖下的水流,旱天只有一线线,走上几十里,挑不回一担水。”
天下竟还有这么糟糕的地方!
“那你们吃什么水呀?”
“吃涝坝攒下的雨水。”
“那水好吃吗?”
“好吃。雨水刚下时是甜的。在坝里攒的时间长了,浸进了地里的盐,就不那么甜了。
可熬搅团时,比涧水香,还省了碱了。”
“搅团是什么东西呀?”
“搅团是稠玉米糊糊,是俺们那儿的好饭,吃的时候,碰上个小疙瘩,还以为是块馍渣
呢,满心高兴,咬开一看,嗐……”
“那是什么呀?”衣服已经洗完,朱端阳还不想走。
“滑溜溜,黑秋秋,原来是个涝坝里的蝌蚪虫。原想吐出来;一想,蝌蚪也是肉,一吸
溜,进去了。到肚里变青蛙去了……”
朱端阳听得入了迷,虽说把蝌蚪喝进去那一段,有点不那么舒服,总的还是挺稀奇的。
安门栓从没有这样亲近地跟一个女人对面坐着说过话。对家乡的回忆,像一盆温墩水,
将他粗糙的心,泡得柔软起来。
我给你些独头蒜瓣,生的蒜苗粗壮。”炊事班长拿出自己攒的“私房”——这是他在几
麻袋蒜头中精选出来的。对于一向悭吝的炊事班长来说,这是很盛大的情意了。
独头蒜剥去紫皮,个个硕大莹白,像是小号的水仙头。朱端阳找来乳白色的方形治疗
盘,将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淋沥上温水。白天,将它们捧到窗边晒太阳,夜里,双
层玻璃也挡不住昆仑山的寒潮,就得搬到炭炉前,不远不近地焐着。独头蒜最先长出白蚯蚓
般的根须,纠缠成一层网垫,牢牢铺满瓷盘底,拼命地吸取水分,终于在一天早上,齐刷刷
绽出了一丛又一丛宝剑似的绿叶。
绿色!久违了的这生命的颜色!
昆仑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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