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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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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百子门,向东直行,到了御花园。佟妃走得很累,天气又热,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了。乍一走进这座松柏如盖的御花园,阴凉的风顿时使她打了个寒噤。
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春亭。福临刚立她为妃的时候,不是常到这里来的吗?他们不是十分恩爱吗?那时她还把〃千秋”“万春〃当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宠了。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能挽回她的厄运。他有了皇后,还会有皇贵妃、贵妃;还会册立很多很多的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她们还会为他生许多许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孙,这是皇家的愿望,也是皇家的规矩,不然和千秋亭、万春亭遥遥相对的东西二门,为什么命名为〃百子门〃、'千婴门'呢?
午门钟鼓齐鸣,打断了佟妃的胡思乱想。皇后进宫了,中宫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场春梦,消失了;如同御沟里的河水,流逝了。留下来的,只是那个小皇子,刚刚三个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宫墙内,那小小的婴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敢恨谁,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宫妃失德的一项罪过。不妒嫉、不申辩,才算恪守谨顺之道。此时,她只热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儿子——按出生时序,他是顺治皇帝福临的第三个儿子。
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预备好的乳母手中,养在乾东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满月时见过他一面:乳母抱他到太后宫中朝见祖母时,她和其他宫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会儿。宫里有规矩,尽可以有宫妃在自己宫中养育其他宫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亲王的子女——当然,这是对宫妃的特殊宠幸——却不许亲生母子同居一宫。清代吸取历代母以子贵或子以母贵,因而结党乱政的教训,采取了这种违逆骨肉之情的宫规。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机会吗?
她抬手抿了抿鬓边的乱发,掸了掸宫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庄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琼苑东门,步履稳健,不要人搀扶。
两个宫女惊异地互相望一眼,紧紧跟上。
佟妃并不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回宫,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走。宫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难道要绕远走东二长街吗?
千婴门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转身向北。宫女惊慌地喊了一声:“娘娘!”佟妃象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宫女紧跑两步,拦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着:“娘娘!……”佟妃细眉一竖,瞪起圆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吗?〃宫女无奈,只得让开。佟妃简直是凭着直觉,一脚踏进第二所,一眼就看见保姆抱着她的儿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为大婚喜庆,也换上绣龙的黄色锦缎小袍,头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孩儿!我的孩儿!〃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血的杜鹃,心里在流着酸泪苦血。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随后伸出一只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地亲吻着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阵笑。
佟妃还是个孩子。儿子出生后被抱走,她并不觉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只心爱的小瓷猫或是景仁宫中一架精巧的自鸣钟,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虑,都被后宫的大事,自己的荣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时,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觉醒了。怀里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和自己竟是这样的血肉相连,紧贴着他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战栗。这张可爱的小脸上,有他的脸形、他的眉毛和鼻梁,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细细分辨着,大滴大滴泪珠滚落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保姆早吓呆了,跪在佟妃脚下不知所措。院里还有两个乳母,也都原地跪着,头都不敢抬。两个宫女十分着急,对保姆连使眼色,保姆终于明白过来,对佟妃叩了个头,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本所当值太监率领着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来参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八人,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各四名,还有一些守门、清扫等执事太监。
当值太监陪笑道:“三爷饮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地撩着孩子柔细黑亮的胎毛。
“娘娘请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们吃罪不起。〃佟妃视而不见地看看他。他浑身在发抖,不住叩头。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环绕着佟妃母子跪成一圈,连连叩头。她们谋得这分宫里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丢了,可怎么活!
宫女小声说:“娘娘回宫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说着,她想从佟妃怀里抱过三阿哥。可是出生以来就不认识母亲的小皇子,却信赖地搂住母亲的脖子,全身伏在母亲怀中,谁也不要。佟妃全身簌簌发抖,她又怎么能舍得放开手?
前殿的中和清乐,随风时强时弱地飘到乾东五所,筵宴快要结束了。宫女急得连连说:“娘娘,不能耽搁啦!各位娘娘一回宫,事情就包不住啦!”“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十个人一再叩头哀求。宫女对领班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向佟妃告了罪,站起身解开衣襟,露出半边丰满的乳房,终于把阿哥吸引过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弯里,贪婪地吸吮着乳汁,咽得咕噜咕噜地响,不时转过眼珠照应着母亲。
佟妃不忍再看,转身便走。刚到门口,阿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佟妃脚一软,几乎跌倒。宫女却在连连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着头,咬紧牙关,一步不停,出了乾东五所,出了千婴门,进了长宁左门,走上东一长街。可是孩子的哭声紧紧追着她,象一记又一记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逼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仿佛逃进了景仁宫。跨进寝殿的门槛,她就瘫倒了,耳边却还是她儿子那无限委屈的、抗议似的哭啼……太和殿和保和殿的内、外盛大喜宴结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后还宫后,由内监持御杖、红灯导引,前往坤宁宫。
福临缓缓走着,不慌不忙,还在回忆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细琢磨济尔哈朗的表情,心里怀有一种恶作剧的愉快,相信能从老亲王脸上看到沮丧。没想到郑亲王对这次联姻非常高兴,喝了许多酒,以至于满面红光,显得年轻了很多。福临心中纳罕,召他到宝座跟前,说道:“叔王,你象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担心过一阵子,怕皇上鉴于废后的不快,在联姻的事儿上发生别的意外。亏得太后明断。科尔沁蒙古与大清世代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气呀!〃由于喝酒,他的话比平日多,但决不糊涂。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乐为宣威大将军驻归化城,准备应付喀尔喀蒙古的进犯。就是因为四十九旗蒙古、特别是科尔沁蒙古忠于大清,喀尔喀蒙古才没敢轻举妄动,乖乖地前来进贡,安郡王也才罢兵回京。要专力对付南方的郑成功、朱由榔,没有安定的北方是不可想象的。
济尔哈朗喜眉笑眼地连连说:“皇上,好!就是这样最好!……”
他的红脸白须相映生辉,更显出一派忠心耿耿。他并没有为佟妃谋立皇后。福临既感动又惭愧,连忙叫内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赐老亲王一杯酒。
福临又召来了汤若望。他看看对方的眼睛,便明白两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关于选后的谈话。
“玛法,我……又结婚了。〃有什么话令福临难于启齿。汤若望点点头,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抚慰着苦恼的少年天子。
“玛法,我不知道她,我没有选择的可能,我……”“我都明白,皇上。你只能这样。尽力去爱那姑娘吧……你会幸福的。〃汤若望说罢低头告退,可是福临还是感到了他那没有说出口的惋叹和怜悯。
现在,福临就要走进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交替出现着两位老臣的面庞,耳边依然响着两位老臣的声音。他不由得感慨万端,长叹一声,迈进坤宁宫门。
在东暖阁门口,福临停下脚步,目光从右到左,掠过整个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东西设两个宝座;紫檀龙凤雕落地罩;玉如意、瓷器、珐琅瓶的陈设,鲜红的墙上、宫灯上、桌灯上连绵不断的双喜字;北边靠墙,东边一套简易宝座陈设,西边一座龙凤喜床:五彩纳纱百子帐、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字炕褥、明黄和朱红彩绣百子被,被上压着装有珠宝、金银、谷米的宝瓶;床前低头坐着新娘子:红衣红裙红花,连同喜庆的红帐红褥,以及整个洞房的红墙红门红灯,暗红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来似的,很不舒服。
福临立刻联想起上一次大婚。陈设、气氛全都一样,也这么暗红暗红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就连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个从无所知、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是前一个皇后的侄女,也会象她姑妈一样骄横、刁钻吗?记得和她相处不到三年,事事不合,动辄争吵,看来天性相忤。
这一个能好到哪里?看上去也那么健壮高大……福临一下子觉得心里别扭,胸口发闷,扭头要出坤宁宫。太监们慌了。两个首领太监跪倒有地,全身匍伏着求告:“皇上,您千万可别……”福临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这是怎么啦!天气太热,我出去风凉风凉,就回来。别总跟着我!〃福临信步在坤宁宫檐下走动。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霞光涂抹在紫禁城这一片雄伟的建筑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辉煌。一群鸽子从殿顶飞过,清脆的鸽铃声直逼重霄。福临目送鸽群消溶在风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觉精神为之一爽,回头想想,心下更加空空荡荡。
轻风拂面,吹过一阵阵凉气,飘来一阵阵清香。这是茉莉和晚香玉的气息,馥郁的暗香缓缓流动着,萦绕在福临身边。福临暗暗沉吟:“哪里来的花香?……“冷不防,一个甜美的声音,象低吟的洞箫,随着轻风和花香,飘到福临耳边:“……哪能忘记江南呢?岑参《春梦》诗云: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我可是梦牵魂绕呢!……”
是汉话!诵的是唐诗!
宫里头,太后太妃也罢,主位贵人也罢,甚至宫女太监,一概说满语。一整天在满语的海洋中酬酢的福临,登时耳目一新,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鲜红的春花;又象身处暗室,忽然透进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动心。他向巨大的朱红圆柱边靠了靠,为的是不让说话的人发现他。她是谁?……
“哦,你要是尝过无锡水蜜桃,太湖东山枇杷,别样水果,再不要吃的哟……“这个圆润有力的音声,福临熟悉,是豫亲王的夫人,满人私下称为〃蛮子福晋〃的刘三秀,因为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亲王南下时,她正起居在家,被抢到军中。她的美貌、机智、练达,终于使她脱颖而出,作了豫王夫人。后来生了儿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诰,成了皇太后宫中的常客。她一定是奉命来侍候合卺宴的四名福晋之一。那么另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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