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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小说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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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来广州的时候,我在我北京的家里铺开地图,我在上面给我的先生
和孩子指指点点:我们的新家,在这个城市的南端,看,这是一条大河。河
之南岸,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们可以在晚上,从家里走到河边,看江潮起落,
这条江,它前面不远就是海啊。我家里的两位,面露惊喜之色。我不知在他
们的想象中,一条连着大海的河流是什么样的,总之,在此之前,他们一致
认为,北京是中国最美好的城市,难道有个城市值得放弃北京吗?但我力陈
的种种理由,包括地图上的河流,终于使他们答应了南下。在我们到达的第
一天,我们就去看这条河,在河之岸上了突突作响的渡轮。然后从北岸走到
市中心的北京路。那两位的脸一直呈现苦瓜状,等到从河里上了岸,苦水就
冒出来了:
这就是你的河吗?这样的一条肥沃的河,河水可以与最有营养的肥料
比美,直接浇到菜地菜还要显烧得慌。这河边能漫步吗?震耳欲聋的机车川
流不息,一股又一股废气直喷得一头一脸。这都不说,河里还正在发酵呢。
你居然说能在河里游泳,游泳倒是沉不到底,说不定还可以躺在河面上抱本
书读──在死海上就能这样,这河这么粘稠,估计也受得住人。再说起来也
不用穿衣服,《三毛流浪记》里三毛没衣裳穿,直接往身上画了一件,从贵
河里起来可不就能挂件衣服,还是全套头脸带鞋的。
总之那天我就像个拐卖人口的骗子被当场抓获,我的那条河不知去向。
三十年前我分明在这河里游过,黄昏时分,许多人在河里一游一个来回,然
后披着浴巾,赤着脚,从林荫地走回去。空气里有一点腥涩的味道,好象一
种春天里植物的汁液。
~车站~
车站是应该发生故事的地方,我说的是火车站。假如是一个浪漫的故
事,那么车站上的相遇和分手,啊,你就自己想去吧。在某趟列车发车之前,
她伫立车站,车窗里的那位也目不转睛,别情写了满脸。又或者,车还未到
站,你迫不及待开了车窗,任那带沙砾的风扑面而来,只为看到某个熟悉的
身影,然后一笑嫣然。
唯过日子容不得浪漫遐想,车站,现实地说是一个让我恐惧的地方。
我讲过一次在车站被挤瘪了的故事,现在要讲的是另一个。有一年,死都搞
不到回家的票,一个江湖朋友让我跟上票贩子直接去票点上取。票贩子是个
年轻人,一身黑皮衣,骑个摩托,戴个墨镜,像电影里的冷面杀手。揣了我
们的钱,轰隆一响,人和车都没了踪影。我和孩子叫了出租车,在马路上千
山万水地爬行,好容易拐进了指定的小街的饭馆。
那日我们从下午3点等起,那条小街离火车站很近,能听见不断传来
的火车笛鸣。而饭馆开票的小姐开了半天原来开的都是黑市倒来的火车票。
那年加钱不算多,硬座加50,卧铺加80到100的样子。问题是我们的
关系老也不来,我已经怀疑他是个牛打鬼,骗走了我们的钱。但我的江湖朋
友说过他敢!因为他跟他说过一句话,那话一听就知道是号子里出来的主,
来不得花的。所以,尽管放心等票就是。分手时,我的哥们这么说的。
我们等到晚上10点,其间不敢上厕所,在黏黏糊糊的桌椅上将就着
吃了夹生的饺子,浑浊的蛋汤。在门口的污水边我拖着行李挽着儿子,望眼
欲穿等那牛打鬼。到了10点该贩子驱车前来说没票了,但可以送我们到车
站,找另一个贩子。我们在广场的人群里继续等人接头,千辛万苦,拿了到
湖南的硬座票,不够到终点站,还得上车补。我后来跟我的江湖朋友说,你
下次把我们交给票贩子时,得亮刀子。别光说不练,天桥的把式。
近两年学了乖,提前定机票,所以也很久没去车站了。前两天坐车从
火车站门口经过,看见车站边的小店摆了许多的长毛绒玩具,雪白的鸭子,
橘黄的老虎,小人大的狮子狗。真想顺手牵一只回来。只是,在紧邻小店的
门口,有一排小板凳,凳子旁边是一只小箱子,箱子旁边是个卡通娃娃那么
大的小人,小人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一样,飞快地擦一只大人的皮鞋。在这个
弓腰驼背的小破孩背后,就是那一堆堆憨态可居的动物。
看见这个动作娴熟的小鞋童和坦然坐着受擦鞋的大人,我赶快别过脸。
好在车开得快,车站一会儿就过去了。
~数字人~
前两天去取款机前取款,塞了卡才觉得脑子里有点混沌,以前总是到
要输密码时自然就想起了密码,这次想起的密码怎么输也是个不对。折腾了
数遍,还把机器它老人家惹翻了,居然吃了我的卡再也不吐。找到柜台小姐,
答曰:明天拿身份证和户口本来取。
真是一肚子不高兴。烦不烦哪,又不是什么巨款,不过工资卡,几百
块钱而已。回到家又是一通找,找那个记了密码的本子。
如今的要记的密码越来越多起来,以前不过是自行车有个牌照是数目
字,买了车得去上,丢了车得去填车号。如今工资变成卡、小孩的学费也用
卡,家用少不了个存款卡,独生子女的一份福利也是发个保险卡。我自己买
过两份保险,也是发个存折,上面的密码我已经完全记不得,只能去问保险
公司的业务员。电话拨长途要先按密码,还有电子信箱要先输帐号。最要命
的是有一天无论如何也收不到信,原来开信箱的密码多日未改动,网络中心
拒绝给我信件,一直到我花了整半天工夫,一步步查出原因,更改了逾期使
用的密码。
取密码又不是容易事,开始还想到用生日,但有的密码是六位数,有
的是四位,最后也不知是用的月日还是年头数。又想到用家里的电话号,用
了两回又不知怎么搞混了。随机想的记不住,可生日又只有一个,入不敷出。
不知那些设计密码卡的人有没有想到用别的来代替数字,比如我就想
到用图形。数字左不过1至10,能变出多少花样。假如画成狗头猫脸,牛
鬼蛇神,天堂地狱,可不是气象万千吗?那么我今天选个烧饼存款,明天选
个鸡冠花收信,再找个阎魔王管我的工资,那准是想忘也忘不了啦。
就算是用中国字也比数字强点啊。我现在唯一的安慰是目前殡仪馆还
没有用数字来代替名字,不过,这种一次性使用的地方,用不用也就无所谓
了。
在树下
◇艾晓明◇
后来,那棵树就老在我的脑子里,树上有叶子,叶子也比较多。主要
是我看见的是树干,树干很粗,可能还有点倾斜,倾斜是因为有人倚着它。
我竭力回想,那棵树,如果它的叶子是硕大的,那也许是一棵类似玉
兰的树,我们这里有各种树,我大多不认识,说的都是仿佛是。那样厚重的
绿叶,里面包裹着小巧的白色花,如一个健硕的汉子抱着他娇美的女儿,捧
着一枚玉、含着一块冰一样;那是一种纤纤的女儿花。
又好像是叶儿尖尖的树下,那或者是一棵太高的树,所有的叶子只是
在我的想象中长着,树叶离树干有遥远的距离,在那棵树下,倚着一个老妇
人,她的眼睛迷蒙,她找不到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是我的妈妈。我在
我的梦中见到这棵树,这棵树深深地长到了我的脑子里,它的叶子从我的耳
朵和额头上生出来。在一个个晚上,我就挣扎在这样一棵树下。
今夜,从音乐频道里传出咏叹调的旋律,《马尔塔》、《微笑的国度》、
《爱的甘醇》、《圣洁的小屋》、《蓝天与碧海》*断断续续在我身边缠绕,我
听到的所有片段都像是在找什么,找那些失去的东西。所有那些写下这绝美
音符的人,都在另一个国度了。他们留下这些漫天飞翔的声音,笼罩了今夜。
今夜,那些振动了低音尔后又高扬起来的诉说,我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久
了,等待着这些,有如等待一扇门的开启。一扇门的开启,我头上蒙了白色
的纱巾进入。我看见青青的墓园,在一片宽阔的墓地,我找到一块青色的石
板,有如一张床一样宽展的青石板。我把我带去的花束放下,然后我就伏身
抚过这块石板。
母亲,我们分别已经有这么久了吗?我不敢叫妈妈。而今才知道,分
别以后才知道,世上我们原来只有这样屈指可数的几个亲人。而这几个亲人,
她们还要离开,离开后的我们,我们活着,继续活着,小小的孩子一天天长
大,我们一天天变得苍老。但我们还要笑,还要打足精神,还要背负着无尽
的想念和想要把一切忧愁忘掉。
如果有一个可以选择的死亡,我要为母亲选择一个最好的,没有伤痕,
没有感知,没有忧患,也没有无尽的延宕。但没有这一切,我能使那最后一
天重过吗?
那一天,那一天如果能够重过,我就无需背负如此不堪忍受的痛悔了。
或者,在那之前,如果我们能够代替母亲,如果我们的器官能够移植给母亲,
那有多好啊。
如果母亲可以坐在轮椅上,我们一起去到草地,看那个冬天的树林,
看树林里一束束斜射的阳光,看阳光下的湖水升起一层淡淡的白汽,然后我
们看弟弟的车穿过林带蜿蜒而来,看弟妹明媚的笑容,抱着一个小娃娃。
我用所有这些美丽的图画,代替那些伤怀的回忆:在检验单上签字,
逃到洗手间在镜子里垂头,在手术室外等待,无可奈何,言不由衷。
我想忘掉那一切,那时候,那些日子,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我总没有
勇气写出那些滑过我心中的真实而痛苦的想法。如果你看见一卫亲人只有衰
老和不治,你能做什么呢?
那时,那最后的日子。母亲说:爸爸来了。爸爸在路上。我每天说:
爸爸摹槐乩戳耍煺饷蠢洹�
天阴沉沉,欲雨欲雪,全都堆积在云头,云头压在路上。路上父亲蹒
跚而行,摇摇晃晃。
我在医生查完房的时候跑回家。我吞吐说出:昨晚我们吵架了。我和
弟弟。我说,要请人,我节后要上班。
父亲说:妈妈听见了吗?我说:妈妈好像睡了。(但是妈妈可能没有睡
啊。)
父亲说:我们老了,总是要走的。父亲说到第二句,泣不成声。你们
都忙,还要上班,还要买房子,尽了心就算了,过了节你就走啊。
我嚎啕大哭,我说,我怎么不盼妈妈好啊。我没有办法啊。
我想忘掉这一切。但我忘不掉。所有这些,一想起来就压到嗓子眼,
令我说不出话。
在最后的一刻,我想母亲已经放弃了。母亲已经不想再艰难挣扎。我
看见一朵青色的火在她的舌尖上闪了一下。然后母亲就安静了。母亲永远地
睡去,解脱了我们所有的人。
那一天,风刮起来,雨下起来,雪花垂落,一片片。那个日子,最冷
的一天。
我陪了母亲五十天,那以后,我一直没有梦见过妈妈。最先梦到母亲
的是父亲,父亲在第三天早上,独自早早起来,在厨房里摸摸索索,摸索了
半天,端了一小碗面出来,放在母亲的遗像前。在放下之前,父亲用筷子把
面条挑起来,吹一吹,又放下,如是几次。我在厅里的小床上醒着,然后我
就坐起来。
父亲说,梦见了妈妈,坐在沙发上,说饿了。父亲说:我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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