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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文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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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青只好委屈地从床上爬起来,泪汪汪地开了门。但开了门的三青,仍然不吃晚饭,只默默地坐在一边,垂着泪。父亲这回没办法了,出不出来,他也许有权管,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但吃不吃饭,他就管不了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抽根条子把三青打一顿吧?三青已差不多是大人了,再要打他,说不定他就记仇了。母亲好言劝说,要三青说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三青只是不说。三青能说什么呢?无除是他既旷课又做不出题,被班主任用课本掀了一记耳光,再加臭骂一顿。如果说出来,父亲还会给他一顿臭骂的。何况问题的关键,或者说问题的重点并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是三青发现自己耳后根有一个伤疤。三青的家人根本想不到三青是现在才发现这个伤疤的。伤疤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他们每次见到三青就可以看到那个伤疤,以致他们都熟视无睹了。他们忽略了伤疤是长在三青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三青早就习惯了自己的伤疤。
  伤疤的来源其实很简单,太约在三青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与堂姐玩,玩着玩着两人就生恶了,双双从火膛里拔出燃烧的木棍打起来。那时负责看管他们的奶奶正在门外的溪边洗菜,猛听到屋内一声惨叫,忙失魂落魄地跑回来,进屋就发现三青捂着耳朵在满地打滚。
  让惊魂甫定的奶奶感到侥幸的是,三青烧伤的部位不在脸上,还不算破相;还有,是三青的堂姐烧伤了三青,而不是三青烧伤了他的堂姐。伯母仗着伯父在村里当支书,撒起泼来,可是有名的。如果是堂姐受伤了,奶奶肯定会遭一顿死骂。而三青的母亲散工回家,见三青这副情景,只晓得抱着三青哭。三青的烧伤两个月后才好,伤好后疤却留下来了。后来不知谁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青疤子”。一村子人就这么叫开了。但三青五岁的时候,母亲听到别人还叫三青的诨号,就满脸不高兴,说三青是有名有姓的,不叫青疤子。这以后村里再没人当着三青的面叫他“青疤子”了。三青也就忘了童年的事,也忘了耳后根的那个疤。如果不是那面该死的镜子,三青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的疤。要说也不是镜子的错,也许跟杨霞的笑也有些关系,要说也不是杨霞的错,跟三青身体成长的秘密也有些关系……
  第二天,三青真的不肯去学校了。父亲这时倒心平气和了,他把上衣一脱,指着自己的身体对三青说:看看,看看,老子的疤还少了吗?为了一个疤就不去读书,你会让村里人笑死去。你若真的留下来做事,身上的疤只会越来越多!我可告诉你,哪一件农活都不比读书轻松!当然啦,我可不像你这么嫌弃自己的疤。呵呵,人忙活一辈子,到死时只能把身上的疤带走啊,其他吃穿住用啥球都带不走……
  父亲说到这里,母亲打断了他的话:尽瞎掰!我跟你说,三青,你若真不去读书,就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做一辈子农事。你可要想清楚,你读书可不是为了我们,你读书是为你自己。
  三青后来还是去了学校。主要还是父亲的一句话起了作用:为了一个疤就不去读书,会让村里人笑死去。昨晚母亲絮絮叨叨告诉了自己疤的来源和其他一些事情,三青真的好怕村人再叫他青疤子。再说,他现在对所有的村人都抱仇视的态度。三青恨他们小时候叫他青疤子。三青也恨自己的奶奶和父母,恨他们小时候没照顾好自己。三青最恨的是他堂姐,虽然他知道仅比他大一岁的堂姐,那时也并不懂事。可他就是恨她。三青去上学经过村口的时候,正碰到堂姐在溪边洗衣服,堂姐叫了三青一声,问他还没到星期天怎么回来了?三青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偏地走了。让堂姐纳闷了半天。

  六、回到学校,三青就与教室左边最后一排的那个同学换了座位,这样上课时就只有墙壁看得见三青耳后的伤疤了。那个同学不明白三青为什么会突然换座位,可这样现成的便宜不捡白不捡,三青的座位在教室中间的第三排,从听课的角度来说,明显是个好位子。
  杨霞也不理解三青为什么要换座位。杨霞对三青有好感,这是事实。要不然杨霞也不会一节课望着三青笑三四回。三青的学习成绩好,人又文静,不爱打闹。杨霞对这样的男生都有好感。当然三青耳后根的伤疤杨霞也是看见的,可看久了,有也像没有。杨霞对三青有好感,当然包括了三青的伤疤。就是说,杨霞知道三青有伤疤,还是对三青有好感。因为人不是一条伤疤,伤疤只是构成三青这个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三青除了伤疤之外,还有他的笑容、身体、声音、学习、品性、行动等等好多好多东西。可杨霞哪知道,现在三青在内心却把自己的伤疤无限度夸大了,仿佛他整个人就等同了一条伤疤。所以自卑得要命。
  本来三青还没有这么自卑,可一想起杨霞美丽的笑容,他就自卑得发疯,心里的那种绝望和忧伤,不比把他掷于一个蚁穴被万千蚂蚁噬啮好受。可怜的三青,大多的时候他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他决定忘了杨霞,他发誓上课时再不往杨霞那边看一眼。可这怎么做得到呢,现在他坐最后面,只要稍稍一偏头,那个俏俏巧巧的背影就进入了视野。再说了,就算不看杨霞,他也没多少心思听课啊。
  杨霞给三青写了一张纸条。杨霞在纸条上写道,不要因为老师的一次责骂就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和热情。杨霞以为三青的颓废之举与上次班主任的批评有关。她不想看着三青就这么消极下去,有一天黄昏,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悄悄把这张纸条塞进了三青的课桌里。
  我现在都无法描写三青看了纸条那种既欢喜又忧伤的心情。这可是三青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字迹啊,这虽然不是情书,但对那时的三青来说,显然不亚于一封情书的份量。三青把座位换到最后,也有躲杨霞的想法,这种想法有点自虐的成分在内。自三青发现那条伤疤后,他简直就把自己等同于一堆毫无用处的渣滓,说得不好听一点,与一堆狗屎差不多。像他这样的人,与美丽的杨霞还会有什么关联呢。以前杨霞对自己笑,纵然不是耻笑自己的那条伤疤,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感的成分在里面。事实上,杨霞对他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三青之所以这么想,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格尊严信心理想什么的摧毁得等同于一条伤疤。他认为像他这样有伤疤的人,根本不配有尊严和理想。他就这么想着躲进了教室的角落。可另一方面,他在心底却暗盼杨霞的笑。不见杨霞看着他笑,他就更自卑,自虐的意念也在进一步加重。
  但自他把课桌搬下来后,偏偏就再没碰上杨霞的笑了。这也是他众多绝望念头的成因之一。现在杨霞给他写纸条了,对他来说,就好比是黑夜寒潭溺水的人攀住了一根救命木头。他虚空空的内心一下子充实了许多。他想,看来杨霞还是对自己有好感啊。
  把杨霞简单的纸条一篇一篇读着,三青的内心涌起一阵阵伤感的甜蜜。三青是吃完晚饭回教室看到那张纸条的。整个晚自习,三青就一直没放开那张纸条。他一边看着,一边还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地描写着那些字。特别是杨霞二字,他几乎写了满满几页。而在看字条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杨霞的背影。就在要下自习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杨霞的灿然一笑。他不由自主回了杨霞一个哀哀的笑容,那时他仿佛看到自己内心的那朵忧郁,突然绽开了一朵凄美的花。
  躺在黑暗的寝室里,三青睡不着。他在想是不是要回一张纸条给杨霞。可写什么呢?杨霞显然误会了自己的悲伤,可他总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她吧?他现在能对她说只有感激,可这又怎么开得了口呢?再说了,这感激之情又该如何用文字表达呢?三青这么想了一会,就放下这个念头不想。想睡,却还是睡不着。就又想,是不是耳后根的那条伤疤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么难看呢?要不然杨霞怎么会对有伤疤的自己好呢?三青想再掏出小圆镜再看看伤疤,可寝室里早熄灯了。伤疤长在耳根之后,镜子又太小,三青怀疑上次没有看清楚。三青几次爬起来想到走廊的路灯下去看,但透过窗子,发现路灯太暗,就算看了也不会比上次看得更清。想想三青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三青就爬起来去晨跑,同时把小圆镜也揣在怀中。三青跑到弹鲤江大桥的桥墩下面,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硬着头皮把镜子掏出来,昨夜心心念念的伤疤,这会儿却不敢看了,那感觉真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不敢看并不意味着不看。若真不看,三青大老远跑到这个无人的桥墩下干什么?不过三青看也是白看。因为伤疤还是那条伤疤,跟上次他看到的一点变化都没有,那宽、那长、那色、那质都一丝不差。而伤疤就是伤疤,不是花,也不是项链,伤疤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好看。三青再怎么看,伤疤也不可能变成一朵花。
  三青开始用手搓那条伤疤。三青知道没法把伤疤搓走,可他希望能搓平展一点,搓得同周围皮肤相近一点。可三青搓着搓着,反而把周围的皮肤都搓红了,这样看起来伤疤倒比原来宽了一倍。三青一直扭着脖子,当脖子酸得再不能扭时,三青突然变得非常沮丧,他猛地把镜子朝泛着雾气的江面甩去,啵一声响,有浅浅涟漪泛开,涟漪过后,江面复归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三青一屁股坐下来,他捧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出来。杨霞哪是对自己有好感啊,她是同情自己啊。我不要她同情!我不要任何人同情!!三青在心里喊道。他拔腿猛地跑起来。他跑得飞快,像风一般。待看到学校后,三青楞了一下,接着又转身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
  三青跑到他曾来过的那个荒甸子,提起脚就往四周的土墙上一顿乱踢,踢得碎土飞溅。踢得自己精疲力竭。然后站在那里喘着气,后来又坐下来喘着气。再后来痛的感觉开始从脚尖传上来,他开始抱着双脚在野草里滚。痛得受不了,他就把鞋子脱掉看,鲜血把袜子都浸湿了。再把袜子脱掉看,右拇趾的趾甲都给踢飞了,难怪会有这么钻心的疼。
  一腐一拐地返回学校,三青倒是心平气和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倒与自己耳根后的那条伤疤非常匹配。可惜当他回到学校时,早餐时间已过,同学大多已进了教室,准备第一节课。没有人注意三青的狼狈,也没有人问三青怎么会弄成这样。三青内心泛起一股自虐的快感。他认真地听了一上午的课。尽管早餐没吃,到后来肚子饿得有些发虚,但不影响他听课的质量。杨霞曾回头望着他笑过两回,都被他冷冷的表情给挡回了。三青的心里在重复一个坚定的声音: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一点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只是到了晚自习,黑板前没有声音的引领,三青的意识又有些飘浮了,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助长了三青这种情绪。书本上的文字对三青没有感应,三青望着日光灯下杨霞虚白的背影发呆。三青想,如果坐得离杨霞很近,一定可以看到她脖子上那些绒毛。有一回,三青找借口与杨霞后面的同学换了两节课的位子。三青现在还记得午后的那束阳光,从西窗探头进来,照在杨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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