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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宫_沐非-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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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汗!”
    “我的安答……”
    声音不一的惊呼声在床头响起,他费力地睁眼,却见人影憧憧,都瞪大了眼看着自己。
    “还死不了!”
    忽律微微轻喘,胸前创口火灼一般的剧痛,他接过侍从递来的茶水饮下,面色也略见微红。
    “可汗今日精神不错!”
    右谷蟊王在床前细细端详着他,满面尽是欣慰之色。
    忽律微微一笑,英挺的唇角勾起一个微嘲的弧度,却仍是含笑答道:“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雪亮,“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从心中一闪即逝,再也没有留下半点涟漪。
    左谷蟊王也在一旁抚着胡髯呵呵大笑,“我千里迢迢从汉地请来的名医总算有了些用处。”
    忽律听着他隐晦的表功,仍是笑道:“我的兄弟,让你费心了!”
    他看着面前众人,终于看定了自己的幼子——八岁的路琦。
    他一双大眼如黑玛瑙一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路琦我的儿,你先留下。”
    忽律做了个散去的手势,于是其余人立即散去,王帐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长生天即将把我召回,今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忽律长叹一声,又道:“我王家的夙愿,便是将中原的锦绣河山尽握手中,可惜,我看不到那一日了!”
    路琦闻听此言,眼中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地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让落下——
    “父汗,我以黄金贵族的热血发誓,我终有一日会做到的!”
    他手虽短小,却牢牢攥住了榻上的虎皮,几乎将它揉碎。
    “好孩子,好志向!”
    忽律大笑,却又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过了半刻,他抬起头,
    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看得路琦心中一紧。
    “我的儿,人的志向有如那雪山上的神莲,虽然永存心中,却也不是伸手可及的!”
    他望定了儿子,声音轻而坚定,“我的孩子,你听着……”
    帐中寂静,只听一个声音铮铮然有如刀锋。
    “我这一死,你还小,帐下事务,两位谷蟊王定会多加费心!”
    忽律的微笑犀利而冷峻,在“费心”二字上加了重音,带些说不出的异样。
    “还有十二部的族长,他们也不会看着你来执掌王帐的!”
    路琦悚然一惊,虽然年幼,却也机智,听着这弦外之音,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父汗!”
    “你记住,无论局势如何,都要牢牢把握住我们这一族!其余人……不必费心!”
    他咳嗽着,唇边渐渐滴下鲜血,肺里灼痛更甚。
    “伟大的铁木真,也是父亲的部将离散,他长大成人后,一一吸引部族来附,你也当如此!”
    “至于两位谷蟊王……我会让他们带麾下人马自立!”
    忽律料想着那两人得遂心愿的开怀,唇边冷笑更甚,“他们一旦独立,会与十二族的首领争这共主可汗之名,你随他们便是!”
    路琦不禁失声道:“可汗之位向来出自我们这一支,他们虽有异心,也不敢公然……”
    “草原以力为尊,再多的虚名也比不上刀剑……我尸骨未寒,他们当然不敢,你若要继承这可汗之位,定会顺当。可他们会把你当作傀儡……中原历史上有个汉献帝,被权臣挟持着号令诸侯,那滋味好受吗?”
    路琦简直有如醍醐灌顶,他猛一激灵,瞬间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我明白了,父汗!”
    “军师和几位臣子都会细心辅佐你,今后的路,就只剩你一人了……”
    忽律抚摩着他的头顶,眼圈也微微泛红,这雄才大略的草原霸主,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
    路琦忍耐不住,眼泪终于落下,“世上众生繁多,长生天却为何要召您而去?”
    “汉人有句话,叫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这一走,虽然布置周全,却还是放心不下你……”
    忽律替他整了整衣衫,又将他胸前玉佩的穗子捋好,反复抚摩着,感受指间的温润,“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他想起路琦的生母,那是个温柔羞怯的中原女子。
    与林宸的倾国倾城相比,她的姿容只算娟秀,若说前者是皎洁高华的一轮明月,后者便是隐没苍穹的闪烁小星。
    忽律也有姬妾多人,却只生了穆那与路琦两子,这女子非我族类,不免遭到其他妃妾的排挤陷害。在路琦四岁时,她饮的茶水中被下了剧毒,一夜便香销玉殒。
    忽律想起她临死前眼中含着泪,怯怯地望着他,口中只念着路琦的名字,那一幕,至今仍让他心痛。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她被人从中原掳来,献于我阙前,我本该让她跟家人团聚,却眷恋她的温柔,将她生生留下,结果却是如此!”
    他低低说着,抚摩着玉上的纹路,指着那中间一个“茵”字,“这便是你母亲的闺名了!”
    路琦哽咽着,泪落成串,忽律怒道:“男儿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再哭哭啼啼,你便不是我的儿子!”
    他望着儿子,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全身却是软绵绵的,再使不出力来。
    他知道大限已到,于是嘶声道:“你先出去,请各位都进来。”
    众人涌入帐中,只见忽律面若金纸,已坐倒在榻上。
    左谷蟊王终究忍耐不住,凑前低声道:“可汗……”
    忽律睁开眼,眼中的凛然之威让他禁不住倒退了一步,他嗫嚅着,还是问出了口,“可汗身后,传位于何人?”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低哗,有人面露不忿,正想斥他明知故问,心怀不轨,却听忽律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给——最、强、者!”
    在众人的喧哗声中,他视线逐渐模糊,望着其中几人眼中的得意,他的唇边勾起一抹安然的微笑。
    你们暂且染指这王帐吧……我的儿子,定会是这草原最强的王者!
    名震草原,声摄天下的鞑靼可汗,十二部族的共主忽律,在这之后便陷入更深的昏迷,当夜咳血三升,气息奄奄。
    至此,最后一位景乐年间的传奇人物,也如风中残烛,命悬一线。
    天明后,人们发现可汗已经逝去,在收拾尸体时,有人在枕下拿起了一方绣帕。
    “奇怪,这是汉人的东西,怎么会落在这儿?”
    那绣帕只有简单的图案,却仍是歪歪斜斜,好似完全不通女红之人所绣,缎面虽白,历经多年,早已泛黄变松。
    众人诧异之下,却无人知晓,那是三十年前,攻破京城时,忽律从城墙上捉住的唯一物件。
    如果当初,是我接住了你,这一切,是否会不同呢?
    王帐寂静,只有远处的风雪呼啸,风声中,有歌手唱起了临别之曲:
    劈开雪山行走疾,
    步态威武似雄狮;
    我王远征中原时,
    勇冠天下无人敌。
    长剑出鞘锋芒厉,
    锐利如何看今朝。
    看今朝,英雄金甲归长天。
恨蹉跎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我们蹉跎了这么久,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我们的幸福了,即使父亲反对,也在所不惜。
    天色已晚,周浚的营帐中,却是灯火通明。
    “大将军,京中终于有了消息!”
    副将面露焦急,将京中的密报递到周浚的手中。
    “有人扣下了公文,我们的三千人马根本准备不及!”
    周浚接到手,略一展看,道:“也就是说,晨妃失败了?”
    声音并无异样,副将却心中一凛,硬着头皮站直了,“是!”
    他应声道,满以为接下来便是雷霆之怒。
    半晌,堂上也无人说话,直到他腰间发酸,才听到周浚低低道:“罢了!”
    这一声含着遗憾,却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睚眦欲裂。
    副将心中大惊:“大将军坐失良机,今后再难问鼎御座,却为何如此轻描淡写?”
    “就算做了皇帝,又如何呢?”
    周浚长叹一声,意兴阑珊地起身,踱到窗前。
    一轮圆月隐现,在树枝间支离破碎着,发出皎洁的微光,宛如,多年前的那一夜。
    茵儿,你好生在家待着,掩好了门,千万不要出去……
    我晓得的……浚哥哥,你也要小心,刀剑无眼呢,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那一夜,熊熊烈焰将京城包围,鞑靼铁骑长驱直入,在横天飞焰中,城,破了,国,颓了。
    那一夜,他怀着少年热血,尽忠职守,舍下青梅竹马的纤纤佳人,带着几百人回援宫中,却如螳臂当车,徒然白费。
    历经艰险,他率残部回返时,等待他的,却是空室无人——他的茵儿,已被鞑靼人掳走!
    恨!
    几乎要将心胸尽燃的恨!
    这三十年来,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世上建立了广大功业,成为人们口中的大将军,再后来,他甚至意欲染指皇位。
    可是,就算做了皇帝,又怎样呢?
    周浚叹息一声,摸了摸胸前刻有“浚”字的玉佩,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本是一对的翡翠,晶莹剔透的面上,分别刻有“浚”和“茵”——这是他和她的名。
    本是一对的玉,经此大难,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不知。
    他家三代单传,在母亲的泣血哭求下,他才另娶了妻,生出的女儿,他便取名为周茵。
    茵儿,我宁愿你仍活在世上……
    苍天不仁,朝廷软弱,鞑靼人该杀,这累累怨毒,让他不择手段地攫取权力。
    妻子早逝,他将女儿送入宫中,本想让她争宠惑君,却不料,入宫那日,女儿含泪摔下凤冠,绝尘而去,落在地上的,除了滚落的珠玉,竟也有一枚玉佩!
    那不算什么好玉,中间却端端正正地刻了一个“青”字,看那笔迹,是他的爱将沈青无疑。
    孩子们,也是以玉相赠啊……
    那一刻,他铁石一般的心肠也开始隐隐作痛,可是,一切都晚了,宫中的车驾辚辚,已然走远,再也不能挽回。
    再后来,当他听到女儿的死讯时,他简直不敢置信,手中的玉一松,终于,摔了个缺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回不过神来,虽然表面并无异样,心中的某处,却是空落落的。
    我的女儿,死了。
    直到某一日半夜,他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梦中的朗朗童音仍然回响在耳边,这一瞬,他落泪了。
    梦中的女儿喊着爹爹,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凉如水,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愚蠢!
    人总是沉溺于过去,不肯正视现在,在仇恨的呓语中,却连未来也迷失殆尽……
    即使是做了皇帝,又怎样呢?
    周浚又叹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茵儿……”
    只有他知道,这一声,是在喊那死于宫中,无缘再见的女儿。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是以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来给我命名的,小时候,母亲说起这事,就暗自哭泣呢!”
    冬日的第一场大雪,将道路冻得湿滑难走,黎明时分,偌大的官道上,只有一男一女共乘一骑,缓缓前行。
    那女子虽然衣着平常,眉宇间却自有一种飒爽明丽,她转头望着情郎,见他低头只顾缰绳,不禁嗔道:“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听到了!”
    含笑搂紧了至爱,再无一丝缝隙,他至今都觉得这是美梦一场,却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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