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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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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息元,今天不成。”她说。

搞运动使后岭人对原有的生产生活渐渐有些厌倦了。沉重而单调的体力劳动,就为了收那一点玉米和谷子;不管你多么勤勉,也只不过是多一些玉米谷子和少一些玉米谷子的事。总之,横竖过的都是玉米谷子的日子。即便是如此,死乞白赖地跟几垅瘦山地较什么劲儿呢?人们种地时的心气儿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是犁、耙、种、覆耪,每道程序都样样精当,毫不含糊;现在是草草地把种子埋下去,能长出庄稼便罢。人们出工不出力,在地头打哈欠,扯着闲篇儿,混到日头西斜。每天早晨,到了派工的钟点,人们聚集在大皂荚树下,等着大队干部走来。若走来的是大队长翁上元,人们的嘴一撇,兴奋的脸色嗒然奋去。因为翁上元是管生产的干部,他的出现,就意味着今天要出工。“队长,出什么工,还是搞运动吧。搞运动咱们心里亮堂。”人们懒惰了,会给自己找偷懒的口实了。若来的是支书翁送元,大家就雀跃如潮,兴高采烈,情不自禁。翁送元是主抓运动的,他的出现,说明今天安排的是学习或批斗活动,可以伸懒筋凑热闹,坐着挣工分,不疼不痒混日头。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
以前人们很少评判别人的生活,觉得别人以怎样的方式生活着,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即便是不喜欢,也不去搅扰,认为既然人家那个样子过,就有人家的道理,就是合理的。眼前,人们对公众化的生活大感兴趣,对没有差异的生活大为认同。你吃粥我吃粥,则我觉得顺眼;你穿蓝我穿蓝,则你我亲密无间。我们家的尿盆是铁的,而你们家的尿盆却是瓷的,而且还是带好看花纹的瓷,这怎么行呢?一个尿盆是装骚尿子的,何必用那么好的瓷器呢?这家伙有问题,至少脑子里装的不是贫下中农的、无产阶级的思想,不行,得给(尸求)的砸了。那瓷尿盆的主人,到晚上想要往屋里端这个夜物时,便会发现,那个瓷的夜物被人砸了,砸得很碎,想粘都粘不起来。还有,以前邻人来了客人,不管男女老少,城里乡下,位尊位卑,只要是邻人有话儿让帮个忙,均热情礼遇,多情招待,一若自家客人。现在不成,得看看来的是啥人;身份跟自己相当的,老实巴交的乡亲哥儿们,咱心甘情愿地帮,且话儿密、腿勤,感情融融;如果是油头粉面、拿里拿气、居高显派的主儿,对不起,咱没那闲功夫,犯不上跟你话来话去的,侍候你,咱心里别扭。于是,人依然是那人,心数却悄悄地变了,变得大家都觉得陌生。你说:“二哥,你怎地跟从前不一样呢,以前说话驴嗓门无遮拦,现在咋遮遮掩掩的。”他也说:“还说别人呢,你鸡巴的也不是从前的你了,从前跟你借俩小钱儿,你都不打背儿①,现如今,问这问那,审犯人似的,生怕是咱买刀子杀人怎的?”人情变异,世风不古,恁平静的一块山间僻地,亦变得不q质朴不再淳厚,嘈切复杂起来。


①不打背儿:京西土话,系不犹豫、不算计之意。
原来翁上元辟的那块在村口聚齐儿的饭场子,自然而然冷了,散了。人们都窝在屋里吃饭,说家里的悄悄话儿。谁还能在饭场子上说知心话?你知道说的对不对?说对了,大家哈哈一乐相安无事;若说的不对呢?一旦有人汇报了,给你上纲上线,不斗你一泡,算你有命;斗你一泡,顺理成章。那饭场子散了,是一桩小事,顶多每天少见两面。少见两面就少见两面,谁不知道谁呢?谁黑谁白,谁香谁臭,一时半会儿变不了。人们想。
人情之变,让翁七妹尝到了滋味儿。
本来翁七妹对自己的穿着打扮极不在意,随随便便,不清不爽,男人似的。但凌文静给她上了一课。那天批斗谢亭云时,凌文静一句干部家属穿得邋里邋遢的还不如地主婆惊痛了她的心。她认真地打量着被批斗的谢亭云,感到谢亭云真的清秀啊;那种清秀,人即便是倒下了,身上也不会起褶,这才女人哩!凌文静的催化,谢亭云的清秀,唤醒了翁七妹的女性意识。她开始注意收拾自己,装扮自己。但她没有谢亭云身上那种多年来养成的气质,即便质朴的衣饰,也会调理出不凡的气度。她便在穿着上,注意起来,努力穿得比旁的女人不同,或色彩惹眼,或款式个别,给人的感觉是翁七妹很讲穿戴。
在田间地头上,翁七妹的穿戴也依然显眼。便显得跟眼前的运动形势有些不适宜。
“翁七妹,你还是干部家属哩,出工还穿得恁么好,跟地主小姐似的。”李水说。被凌文静利用过的李水,已再不是以前的李水了。
“咱怎跟地主小姐似的,我是地地道道的贫农。”翁七妹说。
“咱还真看不出来。语录上说,要警惕被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感……感……咋说来着?对,感……感染。你是不是被感染了。”李水涎笑着说。
“你才感染呢!刚几天就跟凌……”她想说跟凌文静似的,但觉得不妥,“跟……跟什么人儿似的,摇头摆尾的。”
“你可不能挖苦人,不接受批评。”李水已会灵活地使用一种语言。
“穿得整齐点儿咋了?还让人露着肉!”翁七妹争辩说。
“你可不能露着肉,大小姐哩。”李水依然是涎笑。
“你才大小姐呢,咱只是翁七妹。”翁七妹不爱听大小姐这样的词,觉得这称呼跟资产阶级似的。县里的电影队带着电滚子到村里放过电影,那电影里上海滩的资产阶级小姐就被人称大小姐。‘那大小姐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走路扭扭的,说话劲儿劲儿的,讨厌死了!
“你是翁七妹?翁七妹不嫌脏不怕累,你呢,干着活儿身上落点土,就停下来掸掸,叫咋说的呢。”李水振振有词。
“咱啥时嫌脏了?撕你那张臭嘴。”翁七妹有些气愤。
“你不嫌脏!”
“不嫌。”
“那好,这儿有几颗羊粪豆儿,你敢不敢吃了,你要是吃了,咱就真服你了。”李水促狭地说。
“李水,你捉弄人!”翁七妹颤声说。
“啥叫捉弄人?这叫看你的实际行动。大伙儿说,是不?”他朝着一旁的人问。一旁的人竟嘻嘻地说,是哩,是哩。
翁七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愤愤地看着众人,心里说,这人怎么都变得这么坏了。
“怎么,不敢吃吧?”李水挑衅地说。
“谁说不敢!李水,你狗日的拿来。”翁七妹已没有眼泪,代以激愤和不屈。
李水就递上一颗。
看着翁七妹将羊粪蛋吞进了嘴里,李水们呆了。一片死寂。
“李水,你手里有几颗羊粪?”翁七妹问道。
“十颗。”
“都拿来!”
“七妹,咱服了,服了还不成么?!”李水在少女不屈的意志面前,怯怯地说。
“叫你拿来,就拿来,咱自己乐意,与你无关。”翁七妹执着地说,脸上泛着奇异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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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愕然的目光注视下,翁七妹吃下了十颗羊粪。
她没有不适,面色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几天,翁息元每天都沉浸在对谢亭云的美好感觉中。
那天,在一阵冲动中,他说要与谢亭云合房,被谢亭云笑着拦住了,等一觉醒来,他竟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所以,后来的几天,他没有再提。
这天,是批斗日。白天批斗完坏分子,晚上就下起了雨。疲惫的人们窝到屋里,就不出来了。
一到雨天,翁息元的伤脚就酸疼难忍,何况又撅了一天,那只脚就很无奈了。翁息元便呻吟起来。以前他不呻吟,一个贫农汉子在地主婆面前呻吟,是很丢面子的事;虚妄的自尊,居然能使他把疼痛压下去。如今感到谢亭云亲切起来,他的心便放到了自然之态,脚疼竟然很难耐了,一不留神,就呻吟起来。这种呻吟是对亲人的一种呼唤,是对关爱和垂怜的一种呼唤。敏感的谢亭云怎能不适时地给这企盼的疼痛以温情的抚摸呢?!她烧开了一大锅水,用热水给翁息元烫脚。谢亭云紧紧揽着那只脚,用热毛巾一点一点地给他烫,一遍一遍地给他烫。其用心之至,好像捧的不是一只男人的脚,倒是一颗冰凉需要抚摸的心,那热流穿透脚的皮肤,迫不急待地奔蹿到主人的心脉之上;那心脉突突地跳着,把新鲜滚烫的热血输送到每一片角落;那些滞浊昏昧的角落在瞬间欢快明亮了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大通泰!主人依然呻吟着,但已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被突如其来的舒畅与幸福冲撞而出的生命的欢歌!
主人放纵地享受着,脚的疼痛变成了基督的福音。
他睡着了。
过了很久很久,在甜甜的梦中他听到了冷冷的水声,像脱溢而出的春水,垂怜着禾苗那嫩嫩的根须。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像灯捻一样倏地被挑亮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使他的心狂跳起来,发出灯捻被挑拨之后急切燃烧的哗剥之声——
油灯下,站着赤裸的女人。谢亭云看到翁息元睡熟了,便轻轻下了床。那剩下的大半锅热水,无声地袅娜着温情的气息;这一种温情感染了女人有些倦怠了的心:好久不洗澡了,也该洗一洗,给这蒙羞的身子还以清爽与净洁。
热热的水从皮肤上划过,感到了一种撩人的快感,她真想叫出声来。看一眼那个睡熟了的被命运伤害了的男人,她生出了一股柔情,笑一笑,便紧紧地抿上了微微颤抖的双唇。她慢慢地洗着,悉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仓皇的白日已经过去,终于迎来了安宁的夜晚。夜晚是婴儿的褪褓,在温暖的包裹中,没有一丝仓皇。
翁息元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
谢亭云的皮肤真白啊!那油灯的光线虽弱,却给她雪白的皮肤洒下了茸茸的润泽,便更像那柔软光滑的绸缎,吸引着晕眩的手去抚摸。都四十岁的人了,腰腹还是那么平坦纤细,衬得那小巧的臀部圆圆的、翘翘的,像多汁的两枚野石榴。她的双乳执着地向前挺着,油灯的昏光照在上面,晕出深深的胸窝。那不是妇人的奶子,她抻动毛巾的时候,乳房跳跳的,调皮如动人的两个小妞儿。她的大腿丰腴颀长,挂得住一匹不安分的马驹儿……
这幽闭的山村竟然有这么美的妇人!
“迷死人的一只狐狸精哩!”翁息元失声而叹。
谢亭云回过身去,看到一双燃烧着的眼睛。她心里一惊,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快点把油灯点上哩!”翁息元急切地说。
不点。
“点嘿,点嘿,快点哩!”翁息元乞求着。
仍不点。
翁息元自己跳到地上,把灯点上。
那个狐狸精般的女人已跑到床上,棉被已把狐狸精般美的肉身紧紧地包裹了。棉被颤抖着。
翁息元就又跳到炕上去,一下子就把女人覆盖了。
“息元,我是你的啥?”
“你是咱的老婆!”
“你真认你这个老婆?”
“认哩!”男人死命地把身子压下去了。
“唉哟,我的娘唉!……”女人哭了,无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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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依然下着雨,整个山村出奇的寂静。
晚上,谢亭云又给翁息元烧好了水,想再给他阴天里遭罪的脚以柔情的抚摸。望着水雾中,柔软地流动着的女人的倩影,他情不自禁,“亭云,甭忙哩,一只脚再焐也是一只伤脚,不济事哩!你也到炕上来吧,也暖一暖,也暖一暖。”
女人依然把热水盆端上来,给翁息元烫脚;烫得依然是那么用心,依然是那么不慌不忙、一丝不苟。但脚的主人的心却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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