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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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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吴德招来人:“快跟神医去开药!”一大群人,蜜蜂撵似的往楼下涌,留下渠锦堂,被遗落的一张脸,扭头,呆呆望向静下来的窗格里透出的光。
  他想叩门,手抬起来,又害怕他的唐突,错失唯一的时机,可他没路了,像片无依无旁的叶,被风吹着扒到门上,可怜又小心地对着门缝里边倾吐:“少爷……”
  两个伴着他出生的字眼从他嘴里念出来,有一种异样的愁苦:“您……”他咽了咽喉咙,把苦难困在肚子里,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可一出声,他就知道他失败了,“您不认识我,我……我是跟着给您看病的大夫来的……”
  屋里没人应声,渠锦堂揩了把脸,继续往下说:“早上……您给过我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件衣裳……”说到这儿,他停下不堪地吸了吸鼻子,“我……我知道您是好人,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您……”
  再往后,连吸鼻子也止不住他抖动的肩膀:“我……我有一个……妻子……逃难的路上,我把他……把他给弄丢了……”任何有心的人听了,也要为他这把破碎的哀伤动容,“他现在就在城外……”
  渠锦堂的胳膊肘抵住他湿乎乎的脸,那些软泪洇过衣服碰到皮肤的一瞬,全变了割肉的刀子,是他活该,把那么重要的人给弄没了:“我……我得出城去找他,可我出不去……”渠锦堂痛苦地扒在门上,“您……您是吕师长的贵友,只要您一句话……”
  “我求求您,发发善心……只要能找着我妻子,我……给您当一辈子的使唤,我伺候您!”
  他的哭声把人引来:“嗳!他怎么还在这儿呢!”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顺着钱吴德的手过来揪住他,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病秧子,居然一时没拽动,由他不要命的拿头把两扇木门撞得砰砰响。
  老头也来了,听见他一口一个妻子地哀嚎:“渠锦堂!”
  一道血线沿着鼻梁往下,滴答打在胸前,渠锦堂泄了气的面口袋似的软下来,剩下斧披刀砍的嗓子,还在凿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老头上来给了他一掌:“你还记得杏儿吗?!”
  杏儿的辫子都快甩断了,看她爹把家里属于渠锦堂的东西一件件扔出屋:“让他走!”
  “爹!”
  闺女才说一个字,老头就瞪起眼:“他有婆娘了你知不知道!你敢跟他,往后,就没我这个爹!”
  “我爹说的是真的?”杏儿像杏子一样的眼睛碎了,拉着渠锦堂,“你真的成亲了?”
  渠锦堂没说话,很轻,但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杏儿不放他,袖管一抹眼泪:“她呢?”
  “在城外……”渠锦堂把闺女的手从膀子上扒下去,“我要去找他了。”
  城外、战火、陈尸堆得小山那么高,一个炮弹轰下来,凡夫俗胎谁躲得过,杏儿不忍说,可不说她就要连眼前的背影也失去:“这么久了,她一个女人想活,没准已经跟了别人了!”
  渠锦堂笑了,他的笑很天真,天真中藏着近乎执念的残忍:“不会,他不会。”
  杏儿向前奔了两步,扑在门框上:“渠大哥!”为了留住他,她向那个苦命又幸运的「女人」告罪,“她没准已经死啦!!!”
  渠锦堂短暂地停了停,风撩过他空荡荡的衣袖,把他像口远航的帆一样吹起来,他笔直的脊梁,就是海中定船的杆:“那我就陪他,跟他就个伴。”
  深夜的卯眼胡同,车马晃晃悠悠打道外过来,小童手上提着灯笼,远远看见坐在路边胡子拉碴的人,叩窗,小声嘟囔了句:“少爷,又是他。”
  是渠锦堂,身上破衣烂衫,鞋子跑掉了一只,他的样子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丐子,有人经过他身边扔下两个小钱他也不捡,转眼被巷子里钻出的小叫花抢去,一窝蜂地跑没影了。
  先前他闯过一次出城的路,被人用枪指回来,兜兜转转又回到卯眼胡同。他像是卯上他们家少爷了,只要车子打他面前过去,立马跪下磕头,声音大的,比那天砸在门上的都响。
  说来也是奇了,那天他走后,钱老板叫了人打水擦洗,怎么也去不尽门上的血污,那片蝴蝶一样的斑渍好像长在漆色的木门上了,为这,钱老板还嚷嚷着让少爷换房,被少爷拒了:“我住惯了,不愿意挪屋。”
  钱老板抖着笑脸皮,尴尬应和:“是,是,那就住这儿,改天我让人重新上两道漆,保管和新的一样。”
  小童听不得沉重的磕头声,一下一下,像木鱼擂在良知上,拷问着人心,他想帮,又怕惹少爷不高兴:“可怜呐,头都快磕烂了。”
  菩萨一样的人,平时连只蜂子飞进屋都舍不得拍打,这会儿倒铁石心肠:“你是不是想,我为什么不帮他?”
  被看破,小童不觉得有啥不妥:“他是个苦人……”
  车上的人没说话,快到门口,红灯从门里飞出的彤云一样一盏接一盏连到马车边,小童撩开车帘,小楼内飘出的靡靡之音,正唱到:
  不良会把人禁害,怎不肯回过脸来……
  他仿佛看见少爷神仙似的嘴巴动了。
  “就是太苦了,才不好害了他。”


第43章 
  小童没听懂少爷这番话,往后数十年他时而想起,似乎明白了,只是当时他没有这样一个人,没有为一个人舍生忘死的气魄。
  可他还有善心,寻着磕头声的方向,扭着脚跟回头:“少爷……”
  少爷彼时已经被红灯簇拥进了楼子,橘红的光照着他长衫的衣摆,像一团火,亟亟将他吞噬,他是大罗天的金仙,度世间一切苦厄:“想去就去吧……”
  青布鞋在楼上跑,金疮药是一准要的,避开人群下楼绕到后门,想了想又摸去厨房从席子上收下的残羹里掰下一只没动的鸡腿,兴匆匆地做完这一切,跑向对街那片矮墙檐,没有人,往小巷里张望,猫着几个花子,没一个是他。
  那些花子也看见他,干净的小人,身上讲不清的荤香,伸出黑乎乎的手跟他讨怀里的鸡腿:“小公子,给点吃的……”
  小童往后退,青布鞋踩过一团黏糊,冷不丁一声钝响:“这儿的人呢,去哪儿了?”
  花子眼里只有食物,臭烘烘的气味和鬼一样的影子从巷子里扑向他,小童怕了,扔下东西跑,砰一声关上后院的门,心里委屈,跺脚跟,怪自己瞎好心,更怪那个不知去向的人,辜负了他的善心。
  万幸少爷倒是没再提起这事儿,往后两天,卯眼胡同里没了地上沉闷的叩击,也许那人走了,也许放弃了,只是每次经过那地方,小童都忍不住侧目,他心里已经原谅他,只是有一点惋惜,好像一个缺了页的故事,叫人放不下。
  因为记挂着,走在路上,他总留意那些个高个子的叫花,缘分未尽,那天小童陪着少爷打吕师长那儿回,马车经过西北城门,地上匍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支着一双嶙峋的肩,狗一样的往道外爬。
  那些当兵的真没把他当人看,脏兮兮的鞋底儿落在他背上,把他往泥地里碾,都知道他,蔡家峪上出了名的痴心汉,来闯过几次门,口口声声要去城外寻他的婆娘。
  起初他们还吆五喝六地逗他,花子,你那个婆娘长得什么样,有没有春熙楼的姑娘漂亮?!发现不管用,心思也皮了,不知哪个缺德的岔开腿把脚往路障上一撂,叫两声,从爷爷裆下钻过去,就放你出城。
  折辱人的怪笑,渠锦堂咚的一下两个膝盖落地,还没等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半个身子在城外。
  娘的!抓住他!
  然后就是挨打,拳脚相加。
  小童看不下去了,扒着车窗:“少爷!他快被他们打死啦!”
  渠锦堂确实快死了,抻着手向外爬,恍惚有车轮声,嘎吱嘎吱近了,但他看不到,身上的分量轻得好像一只蝶,有着白色的翅膀,翅尖上一点粉灰的圆斑……
  “这是芍药,那是五九菊……”一只粉蝶儿落下来,停在绣月儿的鬓边,渠锦堂捂着手,“月儿,你别动!”
  手掌盖下来,没逮住,蝶子扑棱着飞到树上:“等着,我给你逮去!”被月儿抱住手,贴到小胸/脯上,“少爷,算了……”
  暖烘烘的光,从枝叶间斑驳地落到他们青葱的脸上,渠锦堂一时舍不得:“你喜欢……”绣月儿望着高高的树不放人,“少爷你别去,我不要蝶子了……”
  渠锦堂听得心里一汪蜜似的甜,忽然有了莽撞的胆量,捏月儿的小手:“那我给你逮别的,兔子,白兔子喜欢吗?”
  月儿低下头,从这个角度,分不清他水杏一样的眼里是羞涩还是怯弱:“算了吧……”凉飕飕的拒绝,像打十二月里刮来一场北风,从脚底漫起的寒气,“反正最后都要冻死,我不要了……”
  风雪越吹越邪乎,屋子里炭盆烧得火旺,拔步床幔子上魑魅魍魉的影,撩动的利爪,眼瞧刺到脸上,渠锦堂大叫着扑进一个柔软的怀抱:“月儿!”
  绵绵的小手,顺着抖筛的脊背往下,一下一下抚摸:“我在,少爷,我在呢……”
  他又发病了,执拗地躲在月儿的胳膊肘下,煞白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对战栗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盯着月儿:“我梦见你走了……”
  月儿笑呢:“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丢下你……”
  渠锦堂有了着落的雏鸟一样静下来:“真的走了……”还是害怕,两只手紧紧扒着他,委屈瘪嘴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也是你不要我……”抠到衣服里的指头,月儿一沾就松开,他往床下挪,幔子外黑魆魆的一方世界,“火快灭了,我去添点炭……”
  渠锦堂的鼓膜骤然响起锣:“月儿!回来!”
  床褥子流沙一样动了,渠锦堂想伸手,想拽住床幔,越奋力陷得越深,月儿的身影在漫天的风雪中,逐渐融成雪花大小的一片冰晶……
  他拼了命地挥臂,终于握住:“月儿!”
  不是冰,是比炭火还暖人的温度:“我在,我在呢……”
  渠锦堂攥着拳醒来,濡湿的眼角,一点黏着睫毛的泪水,掌心摸过身下,不是脏兮兮的泥地,一床软云似的好褥子。
  小童听见动静,端着药过来:“你醒啦?”
  黄芪、当归尾,熟悉的补阳还五汤的味道,还有一丝生津的咸酸,是小碟里摆多的一颗盐卤的梅子。
  渠锦堂支着手臂起来,肋骨下突兀的疼痛,想起枪托雹子一样砸在身上,以及老远传来的那声住手,湿了他的眼睛……
  他出神地盯着小碟里的梅,以前……他嫌蜜枣的甜压不住药的苦味,总是缠着月儿,给他备上一颗盐卤的梅子:“是你……救了我?”
  小童不知情:“是我们家少爷。”
  “他人呢?”
  “欸,你怎么起来啦!快躺下!”
  渠锦堂的蛮力大得吓人,掀开被两腿还没站稳就想迈,叮铃哐啷打翻碗勺,洒了一地棕褐的药汤,小童挡不住他:“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啊!”
  “叫你们少爷出来!我要见他,要见他!月儿!月儿!”
  小童被他口吐白沫的样子吓坏,他哪儿见过人发羊癫疯,身子抖得遭雷劈似的,慌乱中有人快步从背后抱起渠锦堂,两手绕过下巴掐住他的腮帮:“找东西塞住他的嘴!”
  那道声音一起来,渠锦堂哆嗦着眼就哭了。
  泪水打在他们相连的手背上,怕人跑了,渠锦堂秉着一股攥死了不撒手的劲儿,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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