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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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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众卒间连滚带爬摔出一团绿乎乎的物事,扑通跪倒在礁下。他是一众龙宫兵卒里唯一未着战甲的,相当好认。太玄真身是龟,那副与生俱来的硬壳就是最坚韧的甲胄,原不需再画蛇添足穿什么铠甲。
龙君将敌首往太玄怀里一丢:“传令下去,俘虏无赦。所有叛军尸首统统给本座把皮扒下来缝制成海疆图,悬于东粼城楼外十丈高台,让胆敢以下犯上觊觎东海的狂徒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下场!”
片刻前还气势汹汹的夜叉族被突然出现的龙君扰乱了阵脚,军心涣散,纷纷丢下手中的叉戟四处奔逃乱撞:“……是……是东海龙君!他家龙王爷回来给东粼城报仇了!”
擒贼先擒王,这下马威给得太狠,将余下的海夜叉彻底震慑住,再也无心恋战,一片丢盔弃甲砸得沙地沉渣又起。
痛打落水狗,乃人生一大乐趣。夜叉骤失主将,当即溃不成军,被东海水族一鼓作气打得抬不起头来。待将散兵余寇赶出这片海域,剩下的无非就是清扫战场检点伤损。
我暗暗松一口气,却发觉右侧蓬乱的海藻间隐约传出动静,蹑足过去拨开一瞧,正对上一双惊恐泪眼。是只落单的海夜叉。但这夜叉年纪太小了,根本还是个孩子。他的族人逃命逃得匆忙,混乱中将他落下。
看他手中并无兵器,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模样甚是可怜。大垂重重叹息一声,果然心领神会,知我又要忍不住多管闲事,已经连劝都懒得,反正也是浪费口舌。我蹲下身去,揪过一丛海藻将这暗处遮得更严实些,低声问他:“你今年多大?小小年纪不老实待在学堂念书,学人家跑出来乱打仗?你怎么不上天呢?”
小夜叉抽抽噎噎伸出两根手指,无辜地眨巴眼:“我叫春空,今年两百岁……”
素闻夜叉族好战,却没想到好勇斗狠的风气歪成这样,连刚满两百岁的幼童都硬拉出来上战场,打的还是这种名不正来言不顺的糊涂仗,当真作孽。这夜叉年纪虽小,眼色却颇机灵乖觉,见我面露不忍,立即扑上前来,紧攥住衣角就不撒手:“狐狸姐姐……你是不是认识我家君上?我……我在苍溟城见过你的画像,一模一样,他们找了你好久……姐姐救我……我不想被捉去扒皮,呜呜呜……”
我被他惊人之语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奈何海中没有凉气,只有一口冰冷的海水结结实实呛进胸口。这是个什么情况?从未出过涂山的我,几时又和群魔乱舞的苍溟城扯上干系,还留下画像在城邦供魔族瞻仰?
魔君重楼在那场焚天毁地的神魔大战里被打散元神封印进昊天塔,早就囚了快两千年了,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也该去找东海龙君,找我做什么?关系攀扯得也太匪夷所思,和太玄被捉住时叫的那声“娘”有一拼。想必方才和大垂躲在一旁袖手观战良久,被他看在眼里,便认为我俩不会是和东海水族一伙的,这般东拉西扯,不过巴望着我能施以援手救他一条小命。
大垂不知着了什么魔,自从下海以来耐心差得很,让他回去又不肯,留下来就动不动要炸毛。此刻皱着眉,故意龇牙咧嘴做出个凶巴巴的模样,朝那小夜叉吼道:“你这死孩子,瞎说什么?!果然邪魔外道都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嘴就知道胡诌!信不信我现在就找人来……”
“大垂你够了没?没见他都吓坏了,欺负小孩子家算什么本事!你去找人来扒了他的皮,就不怕涂山跟北溟夜叉结梁子了?”
春空边哭边求,奶声奶气的“姐姐”叫得人心尖都发颤。我寻思大家都是出门在外,谁没个水深火热的时候,不搭把手实在说不过去。他年纪到底还小,看着也不像那些天性凶蛮的同类般好杀成性,若能逃得一线生机,以后知错则改,不再胡乱掺和恃强凌弱的兵戈之事,也算功德一桩。
正琢磨,怯怯悲声仍在耳畔萦绕不去:“姐姐救命……你的话,龙王会听,你帮我求求他好不好……我连叉子都拿不稳,真的没杀过半条鱼……真的……”
虽有心怜恤幼小,但该怎么救,却犯了难。堂而皇之牵了他出去求情肯定不行,看东海水族那副荡寇雪耻的架势,积年仇怨难平,对夜叉是早已恨之入骨,那等于直接把他往死路上领。再则,龙君的态度也不好估计得太乐观,当着一众族人的面,刚斩杀完敌军将领,转脸就赦免战俘,出言反复,威信何存?
我尴尬地摸摸他的头,笑得有些底气不足:“春空……你这就实在太抬举了,实不相瞒,姐姐我就是一个守丹炉的,人微言轻得很,我的话哪里劝得动龙君……”
小夜叉拼命摇头,叼着手指,嘴一瘪又要号啕出声:“不会的不会的,姐姐你骗人……我才不会认错,我记得他们说……”
话未说完,一道青光覆下,涕泪横流的小夜叉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块皱巴巴的淡绿手帕子忽忽悠悠飘落在浓密海藻间。大垂紧绷着脸:“周围到处都是东海兵卒,往北去的几条海路都被设下关卡封死了,就凭这笨头笨脑的小奶娃子怎么跑得出去?真要想救他,只能先把他变成帕子带在身边藏好。”
他拎起帕子在面前甩甩,语气仍旧又冷又硬:“说什么说?小小年纪爱嚼舌,尽是些道听途说的混话。要想活命,嘴巴闭紧一点,到了晚上再找机会放你出来,听见没?!”
淡绿的手帕子抖了抖,团得更紧更皱巴了一些,果真再也没发出过半点声音。
身上藕色衫裙乃是我在涂山日常穿的那种,袖口浅窄且有丝绦绑带,自己平素举动又活泼有余斯文不足,上蹿下跳间恐不慎将春空化成的帕子遗失,反倒害了他,思来想去,只好将绿帕叠成长条系在左腕间。小汗巾子似的,并不扎眼,便是被看见也无妨,谁会想到一个小小烧火丫头随意扎在手上的丝帕,竟是只落难的夜叉童子?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刚挖空心思把春空安顿好,便听得前方一声大喝:“幼棠哪里去了?!”
第二十章 针锋初对
瞒着龙君私放敌俘,难免做贼心虚,慌里慌张伸头一看,擅拍马屁的太玄连浮车玉辇都拉过来备下了,就等着将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回来的龙君赶紧接回城中。
被浮沙乱石搅得一塌糊涂的战场已清理妥当,十八双鲛仆分列在车辕两侧,垂目恭候。那些男鲛人容貌俊朗,身型却纤秀颀长,乍一看和女鲛差不多,打仗筑城都指望不上,堪称百无一用,也就只能给龙君摆摆排场拉个车。
待龙君被太玄搀着举步落座,又不知从哪里飞出八条奇形怪状的小龙盘桓在浮车左右,仿风声长吟,和鸣一阙《承云曲》。那些龙一看就是刚从化龙池里蹦出来的速成品种,原身也不知是蛇是龟,先天不足得很,鳞色仿若洗旧的青苔,青中带黑,有的尾短,有的只有独腿,腿上仅生着三爪,一条也没有犄角。
都说对比出真知,我这才切实有几分体会到了龙君他老人家的难能可贵。修行之人讲究因果,若天生得一副周正美丽皮囊,亦是很大的福报,说明宿世积德不浅。
兵戈止息后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水族们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越聚越多。兵甲肃立外围,保护中间刚从城中闻讯赶来的老弱族众,五颜六色蔚为壮观,皆伏首跪了一地。
摆荡着翠色尾鳍的鲛女袅娜游上前,欠身盈盈一拜:“夜来率族众,迎君上王驾重归,荡除劫波,挽东海春秋安澜。”
她果然就是那个龙王座下护法大祭司,传说中痴情守望无怨无悔的夜来姑娘。一口文绉绉的人语说得何等恭顺柔婉,连我这不相干的外人听在耳里都觉熨帖,大概也很对龙君胃口。
但龙君大战方休,显然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吩咐族众平身后便沉着脸朝这边望来,目光半寸也不曾稍移。
我手忙脚乱拨开缠绕的海藻,从藏身处钻出,亦步亦趋朝那万众瞩目的浮车走去。众目睽睽下,浑身都不自在,短短一箭之地都快要走成同手同脚。好在太玄小老儿不计前嫌,和和气气地游过来引路,牵着我一只袖口径直往龙君座前领。
龙君正接过鱼官奉上的莲子露润喉,边喝边慢悠悠瞥过一眼:“你老背着胳膊干什么?走起路来老气横秋,远看还以为两个太玄爬过来了。”
心头一紧,不自觉拽紧了春空化成的帕子,朝袖口掖得更进去点儿,“啊……没,没什么……就是,腰疼得直不起来,用胳膊挺着点儿……”
他估摸想起了我腰后的天雷伤,拍了拍玉辇扶手:“上来。”
我忙不迭应声,战战兢兢踏上浮车,尽量将身子缩得小些免得太占地方。刚蹲好在脚榻旁,便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那百闻未曾一见的鲛女夜来。
她眸子的颜色极淡,有一头暗蓝长发,束在一枚宝树形的金箔发冠内,稍一摇动,金叶和珊瑚铃便撞在一处沙沙作响。除却冠冕妆容,她的衣裳也与众水族不同,估摸是龙宫大祭司的法袍,形制相当隆重讲究,乃是鲛绡织成的素雪十二重衣,虽层数繁复,却轻柔飘逸得很,一点儿也不显臃肿,华丽招展难以言喻。眉目之风流妩媚,同在羡鱼川海面上偶遇的那些鲛女比起来不知精致多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端的是靥生娇袭之态,眼波似嗔还羞。
这等千娇百媚的美人鱼儿,任谁看了也要生起我见犹怜之心,难怪海亭那只乌头章话里话外不无惋惜。按大垂的说法,身为一条天性本淫荤素不忌、生平以收集各类古怪妻妾为偏好的龙,竟舍得对这么条堪称鱼中极品的鲛女视若无睹,眼界真是高出天际。但那又有什么办法?从爱慕哥哥而不得的一众红颜身上,我早已领悟到缘分情爱之事天道并不酬勤,不是执着坚定就一定能有结果,根本毫无道理可讲。
感慨之余,依稀记起人间曾有首流传甚广的诗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美则美矣,却凄凉缥缈了些,与夜来坎坷的情路异曲同工,都是个落花自去飘摇无痕的调调。不知她的闺名可是出自此篇,堪称鱼如其名相得益彰。但这鲛女年纪轻轻就担着祭祀之职,如此位高权重,在龙君游方归隐的漫漫千年里,料理海务统领族众,雷厉风行不让须眉,可见必然有好几把刷子。
她不仅名儿别致,连尾巴上的鱼鳞也长得很有性格,幽碧凝翠,放在一堆暗琥珀色的鲛人里格格不入,重衣大袖下露出的小节手腕纤弱欲折,肌肤凝成玉冻子一般。唯有指间的肉蹼对一个姑娘来说略显怪异了些,不够清爽伶俐,却丝毫无损于她灼然的美貌。这些普通人眼中的瑕疵,说不定正是海族审美的标杆。
总之无论陆上还是水里,半人半鱼的夜来都当之无愧称得起万中无一的美人。
美人心,海底针,大多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轻易弄不明白她们究竟在想什么,我就更没这天分。只见那美人秀眉轻蹙,一双妙目将我从头到脚探究一轮,语调轻轻柔柔,分不清是责怪还是询问,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半点颜面不留,开口就将所有目光重新聚拢在这方寸之地。
“你是谁?怎么竟在车里?”
我愣了愣,回望她:“那我应该在车底?”
她也愣住,大抵没想到我答得这么直白顺溜。桃叶般淡粉的眼睑轻垂,不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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