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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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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有组织的墨者吗?”

    这是内部已经讨论过的今后大略,当初禽滑厘箭射滕叔羽的时候,就是出于当初设计的大略考虑。

    只不过当时只是大略,如今却将这些大略说的更为仔细:即利用晋楚矛盾、齐越衰弱的机会,从沛县向东控制那几个小国的基层。利用墨者的文化知识,打破贵族的文化垄断,批量培养一些一旦有机会随时可以取代旧贵族的弟子。

    国弱,总被进攻,君王就会盼望民强。但民强,往往又是变革的。

    若以分封建制之下,哪个国家败的最惨,哪个国家最容易爆发变革。

    大略定下来,不但要细则上实施,还需要抓住机会选定一国,让他越来越衰弱,衰弱到如果不变革就要亡国绝祭的时候,才会把墨者当做救命稻草,到时候会不惜饮鸩止渴。

    然而鸩酒一旦喝了,吐出来就难了。

    现在还不到逼得君王饮鸩止渴的时候,这时候去毫无意义,反而会陷入无休止的与贵族的争权斗争之中,徒白消耗墨者的力量,浪费墨者本就不足的人手,还会将那些新谷新技术作为君王推广的手段减少墨者在民众中的名声。

    如今每一个墨者都极为珍贵,放在正确的地方,就像是在地里种下种子,十年后会收获许多。

    宣义部在各个大城巨邑宣传,那是在播种;乡校教授学生,那也是在播种;甚至沛县治理,那也是为播种翻耕土地让种子有更适宜生长的土壤。

    适确信墨者如今的要务,就是闷声发财,增加墨者人数,增加到沛、滕、薛等地在乡校学习过的人比某大国的贵族总数还多的时候,才有资格做点惊天动地利天下的大事。

    否则,还是需要借助旧贵族的力量才能施行治理,那就毫无意义。

    为将来计,为真正的利天下,需要长久考虑。

    适的话说完,公造冶先起身道:“我同意适的看法。我信不过那些王公贵族。分出去人,就算现在非攻行义,将来君王力量强大了,又怎么能遵守呢?”

    摹成子也道:“除非君王同意如沛县万民约法一般,定下约法,君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那些事需要得到众人同意……否则,我看也难。”

    墨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圈,沉默不语。

    适看着墨子的模样,小声道:“先生……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子就摆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适不再说话,众人也保持着安静。

    墨子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适,你今年还不到二十。”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似乎只是一个陈诉。

    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嗯了一声。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户前,背对着一众墨者道:“二十……多年轻啊。如果我也二十岁,那该多好?这是个可以说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说三十年后的年纪。”

    众弟子很少见到先生露出如此萧索的意境,一时间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适想了许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价贱又不如竹简那般繁复。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贤、您的非攻、您的兼爱、您的节用节葬这些义……就像是断了奶的婴孩一样,会慢慢长大。它们还更年轻呢。”

    墨子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我啊,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欲。从二十岁开始,我就盼着天下安定、人人兼爱、大利天下,这就是我的私欲,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欲。”

    “禽滑厘从西河子夏那里求学,我那时候刚刚有了些名气,有了些弟子,禽滑厘跟随我了三年,一言不发。那时候我年轻,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厘的心意。三年后,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顶,对饮,传他守城之术。”

    “公尚过跟随我许久,让他前往吴越,朱勾愿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为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会让此地大治、利于这五百里封地内的人。可我不愿意接受,因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壮年,还有很多时间。”

    “可现在呢?”

    “当年我能凭一口剑压的公造冶喘息连连不能反击,现在我去如厕都要扶着墙壁;当年我只为了说公输班一句不利于人谓之拙可以花三天时间做木鸢,现在我生怕三天时间错过太多太多正事;当年救宋说楚归来可以随意在雨地里睡上一夜,现在我却会因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钻心……”

    “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们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终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从二十岁就盼着天下安定、世人兼爱、非攻尚贤……”

    “我从六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这四十年的行义让我明白,王公贵族不可能听这一切。”

    “可到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沛县大治。我想,那些谷米、牛耕、堆肥、耧车、冶铁之类的事传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乐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于是到了七十岁看到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岁时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着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叹一声,难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该有的心态,却在说完只盼天下如沛后,再一次挺直了身躯。

    看着年轻到连胡须都还未长齐的适,看着那些或是已经衰老或是已经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们,长叹道:“作为巨子,我同意适的想法。作为那个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适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权的,是巨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巨子却一直在。墨翟是巨子,可巨子却是天志墨者之义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巨子便一直活着。”

    他仿佛做出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收敛了之前那股很偶尔才露出的衰老气息,待七悟害纷纷做出了支持适的表决后,墨子朗声道:“如此,明日请魏使与楚使。”

 第一四七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五)

    第二日中午,魏使与楚使一同出现在屋内,很随意地跪坐在芦苇席上。全本小说网,HTTPS://。m;

    没有太多的礼节规矩,因为这里是沛县,所以要按照墨者“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的规矩来做。

    墨者不讲礼节,认为俯仰周旋、威仪之礼纯属浪费时间,这不是圣王应该提倡的事,也因而客随主便,这些使者也只能随意坐下。

    适等人也侍坐在墨子身旁,禽滑厘出面一一介绍这些墨者。

    适是出席者中年纪最小的,也是墨者中排名最后的一部之首,因而也是最后一个被介绍的。

    任克未必听过许多墨者的名号,但对适印象极为深刻。除了那些嘉禾麦粉之事外,那些流传到魏地的草帛上的许多雄文都是这个人写的。

    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适也未到及冠之年,脸庞青涩。

    墨者的打扮也都差不多,不带冠、穿短褐,不能从服饰上判断这人的出身和地位,但是市井间早有传闻这个适就是个鞋匠之子。

    墨者之中贵族不少,但是舍弃了贵族的服饰之后,便在墨者内部和那些工匠、农夫出身的在外表上分辨不出来。

    任克没有去打量楚使,等禽滑厘介绍到适的时候,他脑筋一转,笑道:“看来这位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魏侯极为赞赏此句,若论起来,昔日晋之卿、如今周之候、灭中山而平齐乱,这正是魏出于晋而胜于晋啊。”

    适能听懂雅语,但是说不利索,心中有些不满任克的夸赞,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的虽然有趣,但却有些不妥。

    然而或许是墨子知道适的雅语说不利索,也听出了这句话中有些挑拨的意味,并不在意,笑道:“墨者不居人之功,这是中行氏之后所作。昔日中行文子索贿于郑、不明利害围赵邯郸,终取灭亡。其后人能写出这样的雄文,虽不再是卿与大夫,但能劝人向学,也确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凡可利天下,皆可以为胜之。”

    这话是在提醒任克,青出于蓝这种事,未必一定要是官爵。中行文子行政不明,后人做出这样雄文,能利天下,这当然可以值得称赞。

    百工稼穑乃至文武之事,只要能利天下,都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都是可以赞赏的。

    但如今魏斯封侯,可是兴不义之战,只怕也是再走当年中行氏的老路。

    任克一时无语,心道早就听闻墨者善辩,墨翟更是墨家巨子,一句话便夹杂许多锐刺。

    便想今日最好不要用那些小手段,否则只怕折了自己颜面。

    他收敛了心思,又向墨翟行礼,称赞道:“先生栉风沐雨而利天下,我在魏地亦有所知。后草帛雄文传入魏地,我在途中也在陶邑听闻墨家与列御寇关于万物初始之争,单单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顿觉天地之苍苍。”

    关于宇宙是空间与实践连续体的总结,适抄的是马上出生的尸佼的论述,可以说概括的极为全面,简单的一句话就能生出无限无穷与人之渺渺。

    任克赞完之后,又道:“我曾听闻,墨者探求天志。然天地四方、古往今来之宇宙无穷,天志必无穷。先生曾说,符合天志的就是对的,那么墨家难道能够掌握了宇宙的穷尽吗?”

    墨子倒是坦然,摇头道:“并不能。”

    任克又道:“先生与一众墨者的手段,我是知晓的也是佩服的。但是墨者的道理,我却认为是行不通的。先生想要利天下,要靠手段而非道理。”

    “不用墨家的义,一样可以利天下。比如墨家的新谷、耧车、犁铧等物,难道会因为不用墨家的义,就不能让土地的产出增加、百姓富足吗?”

    “如今魏侯求贤,一如远行之人而渴水。墨者又欲利天下,岂不正合?不谈墨者之义,一样可以利天下。墨家到底是想传墨者之义呢?还是想要利天下呢?”

    他巧妙地将墨者之义和利天下这两件事独立起来,似乎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且必然的联系。

    而之前所说的种种技术革新,似乎也证明了他的观点:不需要变革制度、移风易俗,只需要将技术传播出去就好。墨者最好一个个都做技术官吏,这样一样可以利天下。

    这是针对所有墨者的问题,适看了墨子一眼,示意欲出,墨子微微点头。

    倒不是自持身份不愿亲自回答,而是因为墨子觉得这种事应该由专门的人负责。

    适虽然不能很流畅地说雅语,但宣义部与书秘吏中能说雅语、落魄贵族出身的大有人在,自会将话说给任克听。

    适冲着任克一拜,任克也还礼,说道:“看来您是要和我讲诉墨者的道理。我自认是不能够与墨翟先生相较的,那么请说。”

    适道:“您说的并没有道理。如果要以利天下论,就算有耕牛铁器和新谷,如果农夫都被征召参加不义之战,纵然这些新事物出现,难道土地就可以自行长出庄稼吗?”

    “想要铸剑,既要有铜,又要有模具。那么您认为只需要有铜,就等于可以铸剑了吗?”

    坐在适身边的书秘吏墨者,很流畅地将话以雅语转述出来,笑生只在一旁记录,抄写的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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