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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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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们的毒打——我身上有几处的伤痕至今还在!这时天已经很黑了。张某——萧大军伐的参谋长——亲自提灯寻找林祥谦君。张某将林君找着了,即命刽子手割去绳索,迫令林君下“上工”的命令,林君很严厉地不允。张乃命刽子手先砍一刀,然后再问道: 

“上不上工?” 

“不上!绝对不上!” 

这时林君毫不现出一点惧色,反更觉得有一种坚决的反抗的精神。我在远处望着,我的牙只恨得答答地响,肺都气得炸了!唉!好狠心的野兽!……只见张某又命砍一刀,怒声喝道: 

“到底下不下命令上工?” 

这时张某的颜色——我实在也形容不出来——表现出世间最恶狠的结晶,最凶暴的一切!我这时神经已经失去知觉了,只觉得我们被围在一群恶兽里,任凭这一群恶兽乱吞胡咬,莫可如何。我也没有工夫怜惜林君的受砍,反觉得在恶兽的包围中,这受砍是避不了的命运。林君接着忍痛大呼道: 

“上工要总工会下命令的!今天既是这样,我们的头可断,工是不可上的!不上工!不上……工!” 

张某复命砍一刀,鲜血溅地,红光飞闪,林君遂晕倒了。移时醒来,张某复对之狞笑道: 

“现在怎样?” 

这时我想将刽子手的刀夺过来,把这一群无人性的恶兽,杀得一个不留,好为天地间吐一吐正气!但是,我身在缚着,我不能转动……又只见林君切齿,但声音已经很低了,骂道: 

“现在还有什么可说!可怜一个好好的中国,就断送在你们这般混帐忘八蛋的军伐走狗手里!” 

张某等听了大怒,未待林君话完,立命枭首示众。于是,于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林祥谦君就此慷慨成仁了!这时我的灵魂似觉茫茫昏昏地也追随着林君而去。 

林君死后,他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父及他的妻子到车站来收殓,张某不许,并说了许多威吓话。林老头儿回家拿一把斧头跑来,对张某说道: 

“如不许收尸,定以老命拚你!” 

张某见如此情况,才不敢再行阻拦。这时天已夜半了,我因为受绳索的捆绑,满身痛得不堪言状,又加着又气又恨,神经已弄到毫无知觉的地步。 

第二日醒来,我已被囚在牢狱里。两脚上了镣,两手还是用绳捆着。仔细一看,与我附近有几个被囚着的,是我工会中的同事;他们的状况同我一样,但静悄悄地低着头。 

一七

牢狱中的光阴,真是容易过去。我初进牢狱的时候,脚镣,手铐,臭虫,虱子,污秽的空气,禁卒的打骂……一切行动的不自由,真是难受极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也就成为习惯了,不觉着有什么大的苦楚。就如臭虫和虱子两件东西,我起初以为我从不被禁卒打死,也要被它们咬死;可是结果它们咬只管咬我,而我还是活着,还是不至于被咬死。我何尝不希望它们赶快地给我结果了性命,免得多受非人的痛苦?但是,这种希望可惜终没有实现啊! 

工会中的同事李进才恰好与我囚在一起。我与他在工会时,因为事忙,并没有谈多少话,可是现在倒有多谈话的机会了。他是一个勇敢而忠实的铁路工人,据他说,他在铁路上工作已经有六七年了。我俩的脾气很合得来,天天谈东谈西——反正没有事情做——倒觉也没甚寂寞。我俩在牢狱中的确是互相慰藉的伴侣,我倘若没有他,维嘉先生,我或者久已寂寞死在牢狱中了。他时常说出一些很精辟的话来,我听了很起佩服他的心思。有一次他说: 

“我们现在囚在牢狱里,有些人或者可怜我们;有些人或者说我们愚蠢自讨罪受;或者有些人更说些别的话……其实我们的可怜,并不自我们入了牢狱始。我们当未入牢狱的时候,天天如蚂蚁般地劳作,汗珠子如雨也似地淋,而所得的报酬,不过是些微的工资,有时更受辱骂,较之现在,可怜的程度又差在哪里呢?我想,一些与我们同一命运的人们,就假使他们现在不像你我一样坐在这污秽阴凄的牢狱里,而他们的生活又何尝不在黑暗的地狱中度过!汪中!反正我们穷人,在现代的社会里,没有快活的时候!在牢狱内也罢,在牢狱外也罢,我们的生活总是牢狱式的生活……” 

“至于说我们是愚蠢,是自讨罪受,这简直是不明白我们!汪中!我不晓得你怎样想;但我想,我现在因反抗而被囚在牢狱内,的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现在虽然囚在牢狱内,但我并不懊悔,并不承认自己和行动是愚蠢的。我想,一个人总要有点骨格,决不应如牛猪一般的驯服,随便受人家的鞭打驱使,而不敢说半句硬话。我李进才没有什么别的好处,惟我的浑身骨头是硬的,你越欺压我,我越反抗。我想,与其卑怯地受苦,不如轰烈地拚它一下,也落得一个痛快。你看,林祥谦真是汉子!他至死不屈。他到临死时,还要说几句硬话,还要骂张某几句,这真是够种!可惜我李进才没被砍死,而现在囚在这牢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讨厌……” 

李进才的话,真是有许多令我不能忘却的地方。他对我说,倘若他能出狱时,一定还要做从前的勾当,一定要革命,一定要把现社会打破出出气。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真有革命的精神!今年四月间我与他一同出了狱。出狱后,他向C城铁路工会找朋友去了,我就到上海来了。我俩本约定时常通信的,可是他现在还没有信给我。我很不放心,听说C城新近捕拿了许多鼓动罢工的过激派,并枪毙了六七个——这六七个之中,说不定有李进才在内。倘若他真被枪毙了,在他自己固然是没有什么,可是我这一个与他共患难的朋友,将何以为情呢! 

李进才并不是一个无柔情的人。有一次,我俩谈到自身的家世,他不禁也哭了。 

别的也没有什么可使我系念的,除开我的一个贫苦的家庭。我家里还有三口人——母亲,弟弟和我的女人。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不久我接着我弟弟的信说,母亲天天要我回去,有时想我的很,使整天地哭,她说,她自己知道快不久于人世了,倘若我不早回去,恐怕连面也见不着了。汪中!我何尝不想回去见一见我那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可怜的母亲!但是,现在我囚在牢狱里,能够回去么?幸亏我家离此有三百多里路之遥,不然,她听见我被捕在牢狱内,说不定要一气哭死了。 

“弟弟年纪才二十多岁,我不在家,一家的生计都靠着他。他一个人耕着几亩地,天天水来泥去,我想起来,心真不安!去年因为天旱,收成不大好,缴不起课租,他被地主痛打了一顿,几几乎把腿都打断了!唉!汪中!反正穷人的骨肉是不值钱的…… 

“说起我的女人,喂,她也实在可怜!她是一个极忠顺的女子。我与她结婚才满六个月,我就出门来了;我中间虽回去一两次,但在家总未住久。汪中!我何尝不想在家多住几天,享受点夫妻的乐趣?况且我又很爱我的女人,我女人爱我又更不待言呢!但是,汪中你要晓得,我不能在家长住,我要挣几个钱养家,帮助帮助我的弟弟。我们没有钱多租人家田地耕种,所以我在家没事做,只好出来做工——到现在做工的生活,算起来已经八九年了。这八九年的光阴,我的忠顺的女人只是在家空守着,劳苦着……汪中!人孰无情?想起来,我又不得不为我可怜的女人流泪了!” 

李进才说着说着,只是流泪,这泪潮又涌动了无家室之累,一个孤零飘泊的我。我这时已无心再听李进才的诉说了,昏昏地忽然瞥见一座荒颓的野墓——这的确是我的惨死的父母之合葬的墓!荒草很乱杂地丛生着,墓前连点儿纸钱灰也没有,大约从未经人祭扫过。墓旁不远,静立着几株白杨,萧条的枝上,时有几声寒鸦的哀鸣。我不禁哭了! 

我的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你俩的一个飘泊的儿子,现在犯罪了,两脚钉着脚镣,两手圈着手铐,站立在你俩的墓前。实只望为你俩伸冤,为你俩报仇,又谁知到现在啊,空飘泊了许多年,空受了许多人世间的痛苦,空忍着社会的虐待!你俩看一看我现在的这般模样!你俩被恶社会虐待死了,你俩的儿子又说不定什么时候被虐待死呢!唉!爸爸!妈妈!你俩的墓草连天,你俩的儿子空有这慷慨的心愿…… 

一转眼,我父母的墓已经变了——这不是我父母的墓了;这是——一啊!这是玉梅的墓。当年我亲手编成的花圈,还在墓前放着;当年我所痛流的血泪,似觉斑斑点点地,如露珠一般,还在这已经生出的草丛中闪亮着。 

“哎哟!我的玉梅呀!……” 

李进才见着我这般就同发疯的样子,连忙就问道: 

“汪中!汪中!你,你怎么啦?” 

李进才将我问醒了。 

一八

时间真是快极了!出了狱来到上海,不觉又忽忽地过了五六个月。现在我又要到广东入黄埔军官学校去,预备在疆场上战死。我几经忧患馀生,死之于我,已经不算什么一回事了。倘若我能拿着枪将敌人打死几个,将人类中的蟊贼多铲除几个,倒也了却我平生的愿望。维嘉先生!我并不是故意地怀着一腔暴徒的思想,我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的倔强;只因这恶社会逼得我没有法子,一定要我的命——我父母的命已经被恶社会要去了,我绝对不愿意再驯服地将自己的命献于恶社会!并且我还有一种痴想,就是:我的爱人刘玉梅为我而死了,实际上是恶社会害死了她;我承了她无限的恩情,而没有什么报答她;倘若我能努力在公道的战场上做一个武士,在与黑暗奋斗的场合中我能不怕死做一位好汉,这或者也是一个报答她的方法。她在阴灵中见着我是一个很强烈的英雄,或者要私自告慰,自以为没曾错爱了我…… 

今天下午就要开船了。我本想再将我在上海五六个月的经过向你说一说,不过现在因时间的限制,不能详细,只得简单地说几件事情罢: 

到上海不久,我就到小沙渡F纱厂工会办事,适遇这时工人因忍受不了洋资本家的虐待,实行罢工;巡捕房派巡捕把工会封闭,将会长C君捉住,而我幸而只挨受红头阿三几下哭丧棒,没有被关到巡捕房里去。我在街上一见着红头阿三手里的哭丧棒,总感觉得上面萃集着印度的悲哀与中国的羞辱。 

有一次我在大马路上电车,适遇一对衣服漂亮的年少的外国夫妇站在我的前面;我叫他俩让一让,可是那个外国男子回头竖着眼,不问原由就推我一下,我气得要命,于是我就对着他的胸口一拳,几几乎把他打倒了;他看着我很不像一个卑怯而好屈服的人,于是也就气忿忿地看我几眼算了。我这时也说了一句外国话You are savage animal①:这是一个朋友教给我的,对不对,我也不晓得。一些旁观的中国人,见着我这个模样,有的似觉很惊异,有的也表示出很同情的样子。 

①英语,意即:你是个野蛮的动物。 

有一次,我想到先施公司去买点东西,可是进去走了几个来回,望一望价钱,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穷小子可以买得起的。看店的巡捕看我穿得不像个样,老在走来走去,一点东西也不买,于是疑心我是扒手,把我赶出来了。我气得没法,只得出来。心里又转而一想,这里只合老爷,少爷,太太和小姐来,穷小子是没有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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