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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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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上,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袄、白府绸小
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
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
对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
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洁的肉体。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
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
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大用一根浸透了冰水
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
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
条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张毯子盖在了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
醒,恍伤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nǎi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
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死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惚恍中他果然看到很
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
“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神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
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
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
了大半就上了冻的死尸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有空房间的门噼
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
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太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块
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样,
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光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
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掌灯。”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蜡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把我窗纸薰黄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点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
白的脸颊。
“人哪!”他说。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
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的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
被世人遗忘的废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薰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回来,我告诉他你
们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
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砂。
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
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
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
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
咕咕作响。
“但愿今天运气好。”
“阿门。”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他挪到门
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你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了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那个门房害着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
了。我们听说这件事情。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死了?”
“是那个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
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
接院门和上楼的梯口。
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好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
一件当时做过就忘记了的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手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
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一个尚未开启
的牛皮纸信封。
“主人来的。”
从城里出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
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夺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
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太太读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吗?”他问。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
“这封信写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离婚!”这一声使当初女主人用湿布带
捆拢的他的头颅又轰然一声重新炸裂。太阳随那一声响变成一个绿焰熊熊冷气幽幽
的大火球。
剩下的时间,他一边熬炼两个猎手扔给他的鹿油一边想他忘了问信里主人提没
提门房几句。莫多仁钦曾在八十六岁上梦见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体仍和在两个
溃兵枪口下脱光了时一模一样。醒来,发现使肚腹温暖而做了那个梦的是漏进门缝
的一抹金色阳光。第二次难产太太至死也没说:“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炼好的鹿
油倾进两只锈绿的铜盏,搭上灯草。这时他重又听到楼上传来女人的尖叫,那叫声
刀子一样划破黄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样动荡起来。许多年时光的皱纹交叠在一起,
再也无法分清原来的顺序。
他说:“就来,太太。”
上楼梯时,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灯盏放在窗台上,点燃,他低低叫一声:“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声,说的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字:
“水。”
莫多仁钦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刚到楼梯口,楼梯就塌了,楼梯倒向墙角,现出
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图忘掉而终于就忘掉了的楼梯后的黑暗空间。那具军官的骷髅向
他切齿微笑。他的眼窝中飘起绿火。这使他记起点什么却什么都未能记起。他折身
回去。每走一步,楼道的地板就从他刚抬起的脚下塌陷了。整个老房子都在回响,
然后又被回响弄得摇晃起来。他指头一触及房门,房门就轰一声倒下了。宽大的木
门板倒下时一股风煽着了窗台上燃烧着鹿油的灯盏。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
枯黄的窗纸。
“是我的娃娃吗?”
他俯下身柔声问道。
“不。”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脸悬挂在明亮的火光中间,浮出了楼梯下那
死人脸上曾经活生生的凶恶神情。
“是我的娃娃。”
最后,他挥舞着已经爬到他手臂上的鲜艳的火苗说道。
阿古登巴
阿古登巴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做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荫凉下陷入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他就那样坐在自己脑袋下面,悄无声息。”打开门就可以望到后院翠绿草坪的厨娘说。“我的奶胀得发疼,我到处找我那可怜的孩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当年的奶娘说。“比他更不爱说话的,就只有哑巴门房了。还有许多人说。而恰恰是哑巴门房知道人们现在经常在谈论那个孩子,记得那个孩子走路的样子,沉思的样子和他微笑的样子,记得阿古顿巴是怎样慢慢长大。哑巴门房记起他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阿古顿巴的长大是身子长大,他的脑袋在娘胎里就已经长大成形了。因为这个脑袋,才夺去了母亲的性命。他长大就是从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小脑袋长身子的家伙,一个模样滑稽而表情严肃的家伙。门房还记得他接连好几天弓着腰坐在深陷的门洞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脉和山间有渠水浇灌的麦田。有一天,斜阳西下的时候,他终于起身踏向通往东南的大路。阿古顿巴长长的身影怎样在树丛、土丘和苯波们作法的祭坛上滑动而去门房都记得清清楚楚。临行之前,阿古顿巴在病榻前和临终的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我没有好好爱过你,因为你叫你母亲死了。”呼吸困难的领主说,“现在,你说你要我死吗?”阿古顿巴望着这个不断咳嗽,仿佛不是在呼吸空气而是在呼吸尘土的老人想:他是父亲,父亲。他伸手握住父亲瘦削抖索的手:“我不要你死。”“可是你的两个兄长却要我死,好承袭我的地位。我想传位给你。但我担心你的沉默,担心你对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那你怎么那么喜欢你的马?父亲。”“和一个人相比,一匹好马更加值钱。你若是明白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传袭给你。”阿古顿巴说:“我怕我难以明白。”老领主叹了口气:“你走吧。我操不了这份心了,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反正我的灵魂就要升人天堂了。反正你的兄长明白当一个好领主的所有道理。”“你走吧。”老领主又说,“你的兄长们知道我召见你会杀掉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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