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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文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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萎蜷曲了。而达泽那双手却那么灵活修长,于是,他拿起了银匠樱桃木把的小小锤
子,向着他以为花纹还须加深的地方敲打下去。那声音铮铮地竟那样悦耳。那天,
临走时,老银匠才开口说:“没事时你来看看,说不定你会对我的手艺有兴趣的。”
第二次去,他就说:“你是该学银匠的,你是做银匠的天才。天才的意思就是
上天生你下来就是做这个的。”
老银匠还把这话对土司讲了。土司说:“那么,你又算是什么呢?”
“和将来的他相比,那我只配做一个铁匠。”
土司说:“可是只有自由民才能做银匠,那是一门高贵的手艺。”
“请你赐给他自由之身。”
“目前他还没有特别的贡献,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是吗?”
老银匠叹了口气,向土司说:“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就把这点算在他的账上
吧。那时,你的子民,我的女婿,他卓绝的手艺传向四面八方,整个雪山栅栏里的
地方都会在传扬他的手艺的同时,念叨你的英名。”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土司这样一说,达泽感到深深绝望。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土司说得太有
道理了。一个远远流布的名字和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的区别又在哪里,有名和无名
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达泽的内心让声名的渴望燃烧,同时也感到声名的虚妄。于是,他说:“声名
是没有意义的,自由与不自由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老银匠你不必请求了,让我回去
做我的奴隶吧!”
土司就对老银匠说:“自由是我们的诱惑,骄傲是我们的敌人,你推荐的年轻
人能战胜一样是因为不能战胜另外一样,我要遂了他的心愿。”土司这才看着达泽
说,“到炉子上给自己打一把弯刀和一把锄头,和奴隶们在一起吧。”
走出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大门,老银匠就说:“你不要再到我的作坊里来了,你
的这辈子不会顺当,你会叫所有爱你的人伤心的。”说完,老银匠就头也不回地走
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阳光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泪光。他知道骄傲给自
己带来了什么。他把铁匠炉子打开,给自己打弯刀和锄头。只有这时,他才知道自
己失去了什么,他才知道自己是十分地想做一个银匠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
他叫了一声:“阿爸啦!”顺河而起的风掠过屋顶,把他的哭声撕碎,扬散了。他
之所以没有在这个晚上立即潜逃,仅仅是因为还想看银匠的女儿一眼。天一亮,他
就去了银匠铺子的门口,那女子下巴领夹一把铜瓢在那里洗脸。她一看见他,就把,
瓢里的水扬在地上,回屋去了。期望中的最后一扇门也就因为自己一时糊涂,一句
骄傲的话而在眼前关闭了。达泽把那新打成的弯刀和锄头放到官寨大门口,转身走
上了他新的道路。他看见太阳从面前升起来了,露水在树叶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风把他破烂的衣襟高高掀起。他感到骄傲又回到了心问。他甚至想唱几句什么,同
时想起自己从小长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开口歌唱过。即或如此,他还是感到了生活
与生命的意义。出走之时的达泽甚至没有想到土司的家规,所以,也就不知道背后
已经叫枪口给咬住了。他迈开一双长腿大步往前,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奴隶逃亡的样
子。管家下令开枪,老土司带着少土司走来说“慢〃!
管家就说:“果然像土司你说得那样,这个家伙,你的粮食喂大的狗东西就要
跑了!”
土司就眯缝起双眼打量那个远去的背影。他问自己的儿子:“这个人是在逃跑
吗?”
十一二岁的少土司说:“他要去找什么?”
土司说:“儿子记住,这个人去找他要的东西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如
果那时我不在了,你们要好好待他。我不行,我比他那颗心还要骄傲。”管家说:
“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土司家增加什么光彩的,开枪吧!”但土司坚定地阻止了。老
银匠也赶来央求土司开枪:“打死他,求求你打死他,不然,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
的银匠的。”土司说:“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但他不是我的徒弟了呀!〃
土司哈哈大笑。于是,人们也就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个不像逃亡的人,离开了土
司的辖地。土司的辖地之外该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方啊!那样辽远天空下的收获该
是多幺丰富而又艰难啊!土司对他的儿子说:“你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如果这个
人没有死在远方的路上,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回来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一个骄
傲的银匠!你们这些人都要记住这一天,记住那个人回来时告诉他,老土司在他走
时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最后说一句,那时你们要允许那个人表现他的骄傲,如
果他真正成了一个了不起的银匠。因为我害怕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小小年纪的少土司突然说:“不是那样的话,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老土司又哈哈大笑了:“我的儿子,你是配做一个土司。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
你的心胸一定要比这个出走的人双脚所能到达的地方还要宽广。”
事情果然就像老土司所预言的那样。
多年以后,在广大的雪山栅栏所环绕的地方,到处都在传说一个前所未有的银
匠的名字。土司已经很老了,他喃喃地说;“那个名字是我起的呀!”而那个人在
很远的地方替一个家族加工族徽,或者替某个活佛打制宝座和法器。土司却一天天
老下去了,而他浑浊的双眼却总是望着那条通向西藏的弹道。
冬天,那道路是多么寂寞呀,雪山在红红的太阳下闪着寒光。
少土司知道,父亲是因为不能容忍一个奴隶的骄傲,不给他自由之身,才把他
逼上了流浪的道路。现在,他却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用非常手段助人成长的人物了。
于是,少土司就说:“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话,那个人不会有眼下的成就的。但
那个人他不知道,他在记恨你呢,他只叫你不断听到他的名字,但不要你看见他的
人。他是想把你活活气死呢!”
老土司挣扎着说:“不,不会的,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的名字是我给起下
的。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会回来给我们家做出最精致的银器的。”
“你是非等他回来不可吗?”
“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少土司立即分头派出许多家奴往所有传来了银匠消息的地方出发去寻找银匠。
但是银匠并不肯奉命回来。人家告诉他老土司要死了,要见他一面。他说,人人都
会死的,我也会死,等我做出了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就会回去了,就是死我也要
回去的。他说,我知道我欠了土司一条命的。去的人告诉他,土司还盼着他去造出
最好的银器呢。他说,我欠他们的银器吗?我不欠他们的银器。他们的粗糙食品把
我养大,我走的时候,他们可以打死我的,但我背后一枪没响,土司家养得有不止
一个在背后向人开枪的好手。所以,银匠说,我知道我的声名远扬,但我也知道自
己这条命是从哪里来的,等我造出了最好的银器,我就会回去的。这个人扬一扬他
的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那头颅下半部宽平,一到双眼附近就变得逼窄了,
挤得一双眼睛鼓突出来,天生就是一副对人生愤愤不平的样子。这段时间,达泽正
在给一个活佛干活。做完一件,活佛又拿出些银子,叫他再做一件,这样差不多有
一年时间了。一天,活佛又拿出了更多的银子,银匠终于说,不,活佛,我不能再
做了,我要走了,我的老主人要死了,他在等我回去呢。
活佛说,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在这
里做出一件叫人称绝的东西,你就回去和那个人一起了断了。你不要说话,你是一
个伟大的艺术家,但好多艺术家因为自己心灵的骄傲而不能伟大。我看你也是如此,
好在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银匠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叫这个人给看穿
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土司已经死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活佛笑了,来,我叫你看一看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我说过,你不是普通人,
而是一个艺术家。
在个人修炼的密室里,活佛从神像前请下一碗净水,念动经咒,用一支孔雀翎
毛一拂,净水里就出现图像了。他果然看见一个人手里握上了宝珠,然后,脸叫一
块黄绸盖上了。他还想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里陡起水波,就什么也看
不见了。
银匠听见自己突然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了声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说:“好了,你的心病应该去了。现在,你可以丢心落肚地干活,把你最
好的作品留在我这里了。”活佛又凑近他耳边说,“记住,我说过你是一个伟大的
艺术家。”也许是因为
这房间过于密闭而且又过于寂静的缘故吧,银匠感到,活佛的声音震得自己的
耳朵嗡嗡作响。他又在那里做了许多时候,仍做不出来希望中的那种东西。活佛十
分失望地叫他开路了。面前的大路一条往东,一条向西。银匠在歧路上徘徊。往东,
是土司辖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条性命的老土司已经死了,少
土司是无权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远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圣的佛
法所来的克什米尔,一去,这一生恐怕就难于回到这东边来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
天,没有看到一个行人。终于等来个人却是乞丐。那家伙看一看他说:“我并不指
望从你那里得到一口吃食。”
银匠就说:“我也没有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一锭银子。”
那人说:“你那些火里长出来的东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
西哩。”那人又说,“你看我从哪条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
饿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那人坐在路口祷告一番,脱下一只靴子,抛到天上落下
来,就往靴头所指的方向去了。银匠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饥饿。于是,他也学着
乞丐的办法,脱下一只靴子,让它来指示方向。靴头朝向了他不情愿的东方。他知
道自己这一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深深地叹口气,往命运指示的东方去了。
他迈开大步往前,摆动的双手突然一阵阵发烫。他就说,手啊,你不要责怪我,我
知道你还没有做出你想要做的东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脑袋,下辈子,你再长
到我身上吧。这时,一座雪山耸立在面前,银匠又说,我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到我
怀里去吧,这样,你冻不坏,下辈子我们相逢时,你也是好好的。脚下的路越来越
难走,那又手却在怀里安静下来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走到了土司的辖地。银匠就请每一个碰到的人捎话;叫
他们告诉新土司,那个当年因为不能做银匠而逃亡的人回来了。他愿意在通向土司
官寨的路上任何一个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选择死法,那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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