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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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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几乎挨家挨户拍门。

    有已经早起生灶的人家,莫名其妙地来开门,只见一夜之间,这恶妇就像变了个人,妖娆样儿荡然无存,披头散发一身尿臭不说,两个眼睛瞪得像牛铃铛,满是惊恐。

    更古怪的是,她数日前和沈馥之争吵时的尖利嗓儿也没了,说不出话来,众人只能根据她的口型猜。

    好像说的是“我,我”,“贵,贵”……

    再细听,可能是“火,火”,“鬼,鬼”……

    众人早已因沈馥之的缘故,对柳氏这婆娘的底细知晓得分明。

    他们心道,恶妇这般显然中了邪的模样,莫不是她那过了身的家中阿郎,夜半去找她了?

    毕竟是本坊出的状况,这些邻居正思量着,要不要去军巡铺喊禁军来瞧瞧,那柳氏却又发足往坊外奔去。

    她就像一只没头苍蝇,窜了一阵,忽地立住,望着白茫茫的汴河。

    “火,火”,她最后念了几句,冲向汴河,滚到了冰面上。

    投入水中,地狱之火就烧灼不到了。

    腊月里汴河封冻,正是几大商户争相采冰储冰的季节,汴河靠近堤岸的地方,每日被凿走不少冰块,冰层本就不厚。

    街上不多的几个闻声驻足观望的路人,只见晨曦微明中,河上那个黑影没打几个滚,便压碎了一层冰,掉进透凉的河水里。

    ……

    张阿四这日上值的时候,骤闻城西出了宗稀奇事,丽园坊有个独居的妇人突然中邪,一大早跳进汴河,淹死了。

    他惊惧不已,熬到午后,寻了个由头开小差,亲自去到河边时,周遭店主说,尸首已被本街军巡铺遣人捞了出来,送去开封府殓房。

    死的果然是柳氏。

    张阿四胸口一淤,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继而又颇有些伤心。

    他懵懂了一日,醒悟过来,往开封府小心打探了,想一想,还是快些去襄园向曾纬禀报。

    “中邪?”曾纬听闻此讯,面露疑色,“仵作验了吗?”

    “只草草验了体肤是否有伤,是否遭人奸淫。开封府的推官派刑名胥吏去问,不少人亲眼见她出了丽园坊,窜了一阵,自己投的河。这入不了斗讼六杀之案,推官着人找姚娘子来认尸、领尸,便结案了。”

    曾纬道:“为何要欢……为何要姚氏去领?你怎地不去?”

    张阿四心里一惊,揣摩揣摩曾大官人眼色与口吻,以为这情种,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心疼女子明明和继母仇怨至深、还要去料理糟透了的丧事。

    他慌忙掂着分寸道:“官人,小的迟疑未及出面,是想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恐怕惹人猜疑呐。再说,眼看过年了,府里的官人们想来不愿殓坊里停尸太久,姚娘子姐弟和柳氏毕竟未真的分家析产过,府里匆匆查访,就令姚娘子来领去下葬了。”

    曾纬冷冷地“唔”了一声,未再追斥张阿四。

    张阿四肚中嘀咕片刻,道:“曾官人,会不会是那姓邵的所为?他不是懂药石之理么?莫非做了什么手脚,弄疯了柳娘子,他好去讨好姚娘子?”

    曾纬睨着他:“是他又怎样?你瞧见了,还是旁的人证瞧见了?”

    张阿四语塞。

    “你方才说你不好出面,怎滴,难道还指望我卖了情面,托人去查,为你相好的报仇?”

    这话很重,透了戾气。

    张阿四闻言,急急摇手道:“不,不,官人莫误会,小的能给官人一效犬马之劳,已是上辈子积德。小的怎还会对官人有此不情之求?”

    曾纬歇了歇,态度和煦下来:“阿四,柳氏一个妇道人家,手腕平平,不晓得提防。你不一样,你如今是禁军中人,莫非还怕那邵清一个祇应郎中寻你晦气?我更不会怕他,动我,他敢?”

    张阿四喏喏地应着。

    恰此时,婢子端来一盅熬了多时的鼋鱼虫草汤。

    曾纬啜饮一口,吩咐婢子去给张阿四也端一碗来。

    张阿四受宠若惊,接过汤盅时,都有些端不稳。

    曾纬道:“蔡府讲究,想法从河湟归顺的吐蕃人那边进的虫草。蔡承旨给端王府和我这里,都送了些来。你喝,十冬腊月的,吃这个,最是滋补。”

    张阿四如承恩榻前的妃嫔般,带着谄媚的笑,咕嘟嘟地,将蔡京给准女婿的这值钱玩意儿,灌进肚里。

    做梦一般呐!

    不过两年,他张阿四就从汴河边一个卖猪下水的脚店里的小伙计,奋斗成了宰相公子、国朝最年轻御史家里的座上宾。

    唔,座上宾还暂时谈不上,毕竟自己还站着回话。

    可手里实实在在捧着的这碗鼋鱼虫草汤,与送进官家的弟弟、堂堂端王口中的汤,乃是一模一样的。

    想到此处,张阿四这两日来痛失红颜姘头的沮丧,仿佛被一阵儿暖风吹走了似的,消散不见。

    却听曾纬另起了个话题问道:“上回你说,你在城西骁毅军谋差时,那都头,常带着你打马球?”

    “是,是,小的虽习球未久,身手当真还凑合,驭马击球如今已熟得很,军中兄弟们常笑言,俺莫不是弼马天官儿转世咧。”

    张阿四毫不犹豫地吹起牛来。

    他敏感地猜测,曾大官人要给自己派什么差事。

    有新的立功讨好的机会,万不能错过。

    果然,曾纬眼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好,过几日,端王要在府里赛一场,你随我去。另外两个,是邓官人从殿前司挑出的好手,你可莫丢我的人。”

    张阿四捣头如蒜。

    张阿四走后,曾纬又让婢子添了一碗虫草汤,缓缓地饮着。

    今日这消息,让他小吃一惊后,立刻开始思量起来。

    柳氏当然不能留,这个决定,事发那晚他去寻张尚仪时,二人就达成了一致看法。

    唯利是图的鼠辈,怎好相信她不会反水的誓言。

    丽园坊的事太不体面,大宋文臣又最怕与“不体面”三个字扯上关系,风声过后,的确应弄死柳氏,免留后患。

    不想腊月还没过,柳氏就一命呜呼。

    管它是不是姓邵的小子做的呢,那婆娘死得快些也好。

    而与弄死躲在深宅里的柳氏相比,处理张阿四的法子,其实更简单,也更安全。

    这种鹰犬小角色,在开封城没根没基没亲没故的,做跟班时出个意外,谁会当个蹊跷来看?

    婢女将张阿四喝得精光的汤盅收走时,曾纬瞄了一眼。

    点茶迎客,点汤送客。

    好歹费心给我办过事,一碗好汤,就当送你上路吧。

    曾纬这般想着,轻轻喟叹一声。

    可惜,得废一匹好马了。

 第286章 当时明月在终解相思意

    都亭驿与开封府衙相邻,心里绷着一根弦的邵清,很快就闻知,柳氏死了。

    邵清下了值,赶到竹林街。

    姚欢正准备打烊,去附近的凶肆打听丧葬事宜。

    刚穿越来后,姚欢就从姚汝舟口中套出过,“父亲”姚家大郎的坟冢,在开封城郊何处。

    但那柳氏,怎配与姚大郎合葬?

    邵清听了她的决定,想了想,与她道:“城外西北角,有些坟寺和坟庵,乃为死囚尸首、作恶自毙等人所设,我去雇几个力夫,明日陪你往开封府办此事。”

    姚欢应着“好”,进灶间去给邵清煮热咖啡。

    豆饮子刚沸腾,她听到身后脚步声,邵清也跟了进来。

    “我不能骗你,柳氏既哑且疯,是我们做的。”

    他还未站稳,就直言相告。

    他将原委,简略地说给姚欢听。

    姚欢盯着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饮子,忽地,心里就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不能骗你”这五个字,像这咖啡般,透着醇厚的香味。

    夕阳余晖从灶间的窗栅斜斜而入,将邵清的半边青袍染成柔和的淡金色。

    他的眸光也是明亮而坦然的。

    隔着氤氲的热气,邵清听到对面的人,同样平静地开口道:“我昨日去认尸,仵作恰是当初与助我救过辽国使者的熟人。我请他复验得仔细了些,他说柳氏的喉舌,伤得很厉害,像是被人灌了烈药。”

    邵清道:“对,绿矾油灼伤,愈合后也会令人喑哑。但我用的剂量很少,她只是哑,不会丧命。她被贺咏吓疯以至于跳了汴河,乃因自己心里有鬼。”

    姚欢听到最后一句,脱口而出:“说得好!”

    虽然绿矾油灼人的法子,着实令那恶妇痛苦了些,但在这千年前的世界,她姚欢,也不至于圣母心爆棚到,想做现代法治理念的宣传大使。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罪刑相应,可是柳氏与张阿四做的事,没被抓现行,曾纬又抢先去御前参了一本,姚欢静心思量,自己不顾一切去告官,即使有邵清、有小汝舟作证,倚仗公器出面惩戒他们的希望,也并不大。

    只能仰仗私力救济了。

    不过,姚欢未免感慨,原来古人真的会被鬼和地狱,吓疯。

    对现代人来讲,生活本身比鬼故事残酷多了好不好?传说中煮肉焚心的阎罗殿,哪有充满了996福报的商务楼格子间可怕?

    那一头,邵清听姚欢这样干脆地赞同自己,倒是没几分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姚欢将咖啡汁液盛入瓷壶中,:“你方才见我,为何没有即刻言明?”

    邵清默了默,道:“此法,毕竟算不得光明正大,我怕你,对我生了惶恐之意。但又想到,越是在意你对我的看法,越不能骗你。”

    姚欢侧过头,望着他:“可是有一件事,你还是骗了我。柳氏此番露面后,我想着能否告官,要回阿父的宅子。我去地屋行寻冯牙人,方知他已搬去外州。一番打听下来,也教我知晓,当初地屋行,根本就没有拿出保金。冯牙人送来的钱,其实是你的吧?”

    邵清一愣。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磨磨唧唧了。

    回京后发现姚欢已与曾纬分道扬镳,贺咏又表现出那样明确的真诚鼓励之态,他没有理由不去勇敢地追求心怡的女子。

    “那八十贯,是我当初想请媒娘子送去姚府的聘礼中的一部分,本就该是给你的!我如今,想请媒娘子,再来一趟竹林街。”

    这话出口,邵清不禁仍有些自怪嘴笨。

    他为何就是学不会真正的宋人那样,说出令女子心悸神漾的情话呢?

    但想来,姚娘子这样的敞亮人,应明白自己后半句话的意思吧?

    邵清将袖子背在身后,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救她的时候,可以心无杂念地搂住她。但此刻,他是在等她的回应,他不想有任何令她骤然紧张的举动。

    她如此信任他,与他好像寻常人家举案齐眉的伴侣一般,没有任何局促与不自在地,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叙话。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要对得起女子这份信任。

    而姚欢,当然听懂了邵清在表达什么。

    自与他以那样一种方式重逢后,这些时候,她总觉得,竟是期盼着,白日里他会出现在面前,来看看她是否安好,或者带她去办已经商量好的事。

    这不仅是对安全感的渴望。

    更鲜明的是,当她静下心来翻检过往的点滴时,才发现,有一句话适合送给自己:头上就有月光,你却昏沉沉低头,视而不见。

    小小的灶房,因生火煮咖啡,变成了寒冬黄昏里,这红尘人间的一个温暖小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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