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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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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公侯那天大笑着出得百丈厅,他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梨花院。

——梨花院落、融融黄昏,柳絮池塘、淡荡风景,这才是侯府气象。

何况里面还有一个他几可夸之于帝王的女人:苏绛唇。

他叫苏绛唇给他烧了一大木桶热水,他要洗去三个月的血腥、晦气与疲惫。

苏绛唇是个细心的女人,水面上还漂着丁香花。

朱公侯洗得很仔细,他得意!得意着可以重新安享一切。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而白骨、只配在地底支离。

朱公侯紧握了握手指,它们——不许出声,不许暴露,也不许叹息。

那夜,朱公侯在苏绛唇身上庆祝着他的胜利。他是该给自己一点什么奖励,这一仗,他干得太出色了,不是吗?

苏绛唇木木地应付着朱公侯,但小心地不让他察觉。足有三个月,她才有机会从他的纠缠中松一口气。她请假来到感业寺,消她的业。——朱公侯夜夜见她都温柔如水,可知她已有整整三个月没睡?——她到现在都不知,也不敢探听,那最后死去的三十死士之中,有没有小再。

他们都已没有面目,但有没有一个身材像小再的人?

有没有?

夜里,她睁着眼,听着萦绕在远远的空蒙中的叹息。

『小再』

感业寺香烟缭绕。

苏绛唇垂眉合掌。

她把所有人都遣走。

只留下她,和她那化不开的心事。

自小再说他从小全家就被仇人杀光时,她就隐隐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但她宁愿不知——那么,他接触她,究竟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利用与报复吗?他,有没有一丝爱过她?哪怕只是一丝。

——这一点对她很重要。

可她、已永无机会去问一次。

苏绛唇跪在蒲团上,泪水滴落在地里,“啪”地摔开了,碎了。

身边有一个影子在慢慢变长,越来越长,但没有脚步声。

苏绛唇惶然直身,这里是家庙,该没有人会进来的,她吩咐不许所有人进来的。

然后她就嗅到了一份熟悉的气息。

她的心定了一定,不会、这不会。她摇摇头,那一瞬间、她的心甚至都没跳了——是他,不可能,但是他,就是他!

她回过头,满殿光尘中,她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白衣,恍如一梦。她轻轻道:“小再。”

小再的脸上似添了丝皱纹,清苦清苦的,看一眼,苏若妍就如吃了一大口莲子心,那清苦直苦到她的心里。

“小再。”苏若妍又叫了一声,在他面前,她永远不是苏绛唇,而是若妍——若妍。

葛小再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地上,对她拜了一拜。

苏绛唇愣住。

然后他轻轻地问:“那天,他就进了你的房吗?”

苏绛唇心里一冷,他为什么会问这个,苦苦地道:“是的。”

小再很艰难地启齿:“那他——这三个月是不是都很亢奋?”

苏绛唇的口里发苦——他为什么光问这些,不问她的爱、恐惧与担心,但她还是说:“是的。”

葛小再轻轻一叹,然后忽然跪倒在她的身前,说:“妍姐,我、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只听他说:“但我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妍姐,我求你,你暂时就住在感业寺不要走,一个月之内别回朱公府,一定别回。”

然后他掏出一个小袋,袋内有三十余粒药丸,他说:“一天吃一粒,记得,一天一定要吃一粒。”

苏绛唇轻轻点着头,他说的她一定会依,但——为什么?

葛小再却已站起身,他一步一退,已渐渐退到门口,一身白衣不知怎么让苏绛唇感到一种悲慨。只听他说:“记得一天一粒。我把一件事办完了,就来接你。从此一生一世,但求比翼。”

『对决』

那一战的飞扬从此名传江湖。

苏绛唇也是好多天后才听到:葛小再挑战朱公侯!

单人只剑,一身白衣,他与朱公侯两人决战于朱公府。他们一开始是立在古玩楼顶,一直打到滕王阁之巅。葛小再年轻孤锐,朱公侯轻伤已复,南昌城的百姓都在扬首观望。

这一战与前面的刺杀不同,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年轻人说,他如胜,要在公侯府领走一个女人。

如果败,他死!

南昌城百姓翘首仰望,这一战从朱公府的屋檐打起,葛小再身轻剑利,但明显不敌。但他有一股气,从日出战到日落,葛小再负伤十余处,直战到滕王阁巅,犹苦斗不息。

不少人在心里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但,对决依然继续。

对决的结果是:葛小再败。

他在自知伤重后一跃投入了江心里。从此——没有浮起。

但这一败也败得光明磊落,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他想要的是哪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倾国倾城值得如此舍生一战?连朱公侯也在怀疑。

可数日之后,朱公侯已没心思怀疑了,他的公府内却接连有人蹊跷地暴毙。只要是朱公侯接触过的人,不只是女人,还有那些女人再接触的人,包括她们的孩子,孩子的朋友,一个一个接连莫名其妙地暴毙。

有人轻轻念着:报应呀!——仿佛一场恶咒来临,比刚过去不久的刺杀还来得迅急。这是瘟疫,无可抵御。尉迟罢也不能,他在三天之后就已死去。死前他只轻轻叹道:“他们终于练成了‘丧门刺’。”

朱公侯挺得最久,但也只是在苏绛唇入感业寺十一天之后暴毙。

没有人知道死因,很多人都说,那是死于“三十死士”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诅咒。

——灭门之咒。

朱公府就这么轰然倒下。它荒凉得好快,没过多久,就已繁华断绝,府中之人也一个个生死支离。

『遗刺』

当那一封信到了苏绛唇手中时,刚好一个月零三天。

那封信是一个老头子送来的,信封上写的是“呈——若妍姐”。

看到那清稚的笔迹,苏若妍的泪就流了下来,她抽出信瓤,只见一张白纸上第一句话就是——

妍姐:这一战,我已知多半无幸。也许我是不必这一战的,因为,“刺”已成功。但为了你,我不能不战,否则我无法面对自己……

苏若妍的泪涌了上来,模糊双眼,好久,她才能重新看下去:

……我不是三十死士其中之一,我是他们的少主、朋友,还是他们的一根刺。十九年来,我入唐门,习忍术,修大定禅力,但光阴有限,岁月催逼,在我有生之年,我可能永远都无能斩朱公侯于剑底。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就任公侯府所压入地下的白骨永远哭泣,那是我们的先人、姐妹和兄弟。三十死士,无一畏死,只求死得其所,死得值!我们详细地研究了朱公府,知道凭自己之力,无论投毒、剑刺、尸诈,都已无望报大仇于万一,最后才有了那个计划——计划的名字就叫“刺”。

其实,所有别的“刺”都是假的、虚的。真的刺、真的忍术、真的毒永远无影无形,让敌人发觉不到它在哪里,而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刺中——我才是那根真正的“刺”。头七根“刺”只是为引起朱公府的注意和恐惧,我们把第八根刺针对你,是一场精心的设计。我们已研究好了你。我们需要一个朱公侯喜欢的女人,需要我接近她,走进她心里。第八根“刺”死,连我的奶公葛老爷爷也为了“救”你、以求把我送进府而死。然后我进了府,我知道公侯府里的女人需要什么,知道你寂寞,我只要一个时势。我们没有时机,但我们造了个时机,用一条人命换来那“一口怨毒”,要朱公侯三个月内顾不到你。于是有了那一连串的围杀动荡。在动荡中,我接近了你。

我以唐门之毒,七忍之求,大定禅力练我的那根“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是处男,那晚,我的“刺”刺入了你的身体时,其实,招已发出,这毒会透过你的身体传给朱公侯,传给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这就是“刺”这一计划的全部。我很惭愧,但实情如此。

然后我们要安排的是那倾力一战,让朱公侯大耗内力。他狂胜,大胜之后必然找你,你就是这个名叫“刺”的剧毒的载体。只要他找上了你,他必死无疑,这是我们杀他的惟一办法。其实,在你看到我以前招已经发出,而功成于那夜,就是朱公侯找你的那夜,你屈辱之夜、我卑鄙之时。

那晚,你逼我走,我已知你的真心。你是叫我找到三十死士,让他们不必再发动那个别人已准备好的自杀性攻击。我知道自己已得手,对他们说不必再攻了,但他们点了我昏穴,说朱公侯真气深厚、内力不受重损、只怕“刺”也不能让他必死无疑。他们成功了,重创朱公侯真气。在朱公侯赢后大喜过望的那一晚,其实已中了他这一生最致命的一击。

若妍,这一切,是不是都好……阴毒卑鄙。我想就此带着你走,反正大仇已报,我真的想和你一生一世。但那样,我将真的无法面对自己。一开始,你只是个我猎取的目标猎物,是个女人,是朱公侯的女人,一个叫苏绛唇的女人。

可是,无以抵御的,我爱上了你,从和你的第一次起。我不敢对你说,甚至不敢对自己说自己会真的在乎你,因为我不能终止这策划了十年的计划,这个计划谋划十年,已不知多少人为之填上了性命,它关乎万千亡魂地底的安宁与万千生民地上的正义。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卑鄙。

从你让我叫你“若妍”时,我已知,这一生一世,我最亏负的是你。那晚,朱公侯在你房内庆功的一夜,其实,我就在房外。我在手臂上刻了一个又一个“刺”字,来冷静自己。私情和家仇,公愤与孤恨,我必须分开。但,我忘不了那些幽欢小会,忘不了曾怎样爱我的你陪伴着怎样可恶的一个身体。

然后,我的朋友全部壮烈。这三个月,我都在炼药,就是我前次给你的那个,好医好你。这时,你已该吃完了吧,朱公府内,也应几近灭门了吧。但现在,在这一切还没发生之前,我要为你找朱公侯真正对决一次——是对决,因为,这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而不再是刻骨怨仇的报复。我要光明、坦荡地与他一战,赢得的话,我把你迎出朱公府,然后我再跪在你面前求你一谅;不赢,让我永沉江底。

家仇已了,私情未尽,天长地久,此恨何极……

泪水再一次蒙住了苏若妍的眼,她的眼前再次浮起了小再——清纯的小再、稚弱的小再、坚韧的小再、孤狠的小再,怎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知心底是爱是恨。

忽然,她想起他就这么一身是伤地长眠江底,不会冷吗?他的脚是不是又赤着伸在江底沙地里,鞋子掉了,沙堆满了他的脚趾,她无法为他穿鞋了,无法再握一握那瘦得如刀的脚腕——这个男孩,这一生,可曾有过几天真正的欢喜?

苏若妍抚摸着裁衣的剪刀,但剪不断自己的思绪——她不要他证明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骄傲?她其实不恨他的,无论是爱是恨,只要和他有关,只要有他这个人,那段过去,就会如那根“刺”一样,已种入她骨里,不可离弃。

苏若妍心伤神迷,人生一“刺”啊,刺刺都刺在最爱的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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