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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 严歌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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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穗子拉着他的右手。就是他那只主意特大;不留神就出去给他闯祸的右手。她拉着它;过一会;另一只手也慢慢上来。她的两只手把他的右手握着。肮脏的浅蓝色电扇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再摆回来。风甜得发腻。
刘越安静下来。这时小穗子看到他的确少了些单纯。他长出长长的鬓角;和特意蓄下的胡须连成灰蓝的阴影;眼睛也变了;笑起来有点坏;某方面开了窍似的。
下午的政治学习在招待所食堂;刘越请了假。小穗子知道有演出的日子文工团下午全体休息;她便跟着刘越到了他宿舍。他和她已开始东拉西扯;讲他们一年中的碎事。冷场总是出现;每次冷场;小穗子手上玩的自行车锁匙就响得刺耳。
“把那锁匙放下。”刘越说;“听得人心慌;就像你马上要走一样。”
小穗子说她是马上要走;四点钟要化妆;五点钟开晚饭前要点名的。
刘越说:“那好;你走吧。”
小穗子站起身;拉了拉坐皱的裙子;衬衫的背上湿了一片;她并没有感觉热。
“那天我和她吵起来了。”刘越说;眼睛跟着她;扯住她。
小穗子等他的下文。那种激动很不高尚。
“她跑到那儿去看英文书!如果我在场上赛球;有谁坐在最好的座位上拿本书看;我肯定上去踢她一脚。看书回家看去;糟践个好座位。还特地拿本英文书!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走后门上了军医学院似的!”
小穗子嘴上说军医学院也许要赶考试;心里却希望他说下去;态度再恶毒一些。
这时她已经离门很近了;偏西的太阳在地上投了个晃眼的长方形。她的身体在那光里;火烫的。
刘越站起来;一大步就已到了门边;他胳膊上汗毛被太阳晒焦了;一条泥塑般标准的长臂;那么男性。
“小穗子;你领第一套军装的时候;我从你对面走过来;体工队领军装的新兵往外走;文工团的新兵正好往里走;那间被服仓库你还记得吗?樟脑味呛死人。你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你一眼。两个队伍就交错过去了。你记得不记得?”
她说不记得了。她说她得走了。
他的胳膊慢慢围过来;她不久已在胳膊弯里。多好的胳膊;哪个女人在这胳膊拥围里都觉得满足、踏实。他开始吻小穗子的嘴唇。两人似乎不知道门大开着。
然后小穗子发现他用两条胳膊把她固定在墙上。他两条长臂摆成个十字叉;手掌按着墙面;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谁也不说话;就那样奇怪地站着。一个人跑进屋他们都没察觉。那人“呕”一声;又飞快退出门去。
刘越姿态没变;大声对远去脚步叫道:“别跑;在门口给我看着点。”
小穗子换一口气;想换换神思。
刘越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和她断。”
小穗子把头搁到他肩膀上;轻轻摇着。为什么非得她一句话呢?
刘越把她抱起来;往床铺走。然后;他一只手伸到她的衬衫下;解密一样打开了那个绊钮。小穗子突然说:“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
他呆住了。那是一年前小穗子告诉他的话。是团支书王鲁生的话。
小穗子拾起落在地上的自行车钥匙;扣好背后的胸罩绊钮;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越在招待所大门口追上她。她站下来。
刘越比她受的伤害更惨重似的;两眼都是疼痛。
她说:“你打他干吗?他从来没那样碰过我!”
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知道王鲁生和小穗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小穗子念了悔过书之后;一天晚上在炊事班碰见团支书。她从大桶里舀出喂猪的泔水;又把剁好的菜叶拌进去。王鲁生问她是否挑得动。她没说话;只点点头。王鲁生见她挑得东摇西晃;叫她放下担子;说要挑给她看看。他果然挑得轻巧无比;如同舞台上走圆场。他把要领告诉她;又替她舀出些泔水;说少挑些;还有一大截个头要长呢!
她微笑了。那是念完悔过书之后;半年中的第一个微笑。
:E鲁生又问:猪圈那么黑;有手电没有?
小穗子说有是有的;可她要照顾担子;腾不出手来打电筒。
王鲁生于是便为她打着电筒;一路送她到猪圈。小穗子倒泔水的时候;王鲁生的手电照得不准确;照在她脸上。但她没纠正他。她已很熟习猪食槽的位置;闭着眼也可以完成动作。她把栅栏门提起;让八只猪崽跑到槽边。王鲁生说;他们说难听话的时候;你心一定要放宽些;别往心里去。群众嘛;不能要求他们水平一般齐。黑暗里;他的声音随和温暖;不到十六岁的小穗子眼圈热了。
他又陪她挑了一趟泔水;告诉她;她的进步组织上是看得见的;所以别理他们说什么。然后他兄长般的追加一声:“啊?”
那个“啊?”简:自有些护短了。在泔水的复杂气味里;它终于把小穗子的眼泪催下来。一年后王鲁生在进藏演出时出了事故;在舞台上让木头枪刺捅断了两颗门牙。牙医说最理想的补牙方法是用黄金搭桥;可黄金是不可能找到的。小穗子拿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心形盒子;告诉王鲁生那是母亲送她的礼物;纯金的。
王鲁生把小金盒子在身上揣了一天;又还给了小穗子。他说他怎么可能毁这么珍贵的东西?难为她的一片心。
深秋的傍晚;王鲁生用一个雪白的大口罩遮住下半个脸;眼睛在对比下显得又黑又深。她随他走进乐队排练室;里面已是夜晚;只有一个谱架上的小灯亮着。灯下是一对正“交流思想”的男女;一个怀里抱着琵琶;另一个腿上横着长笛。
团支书叫着他们的名字;说:“你俩!另找一个地方谈好不好?我和小穗子要在这里谈谈团支部的墙报编务。”团支书说活时派头很好;像个年轻首长。
小穗子有点诧异;王鲁生平时是没有派头的。
只剩他们两人了。团支书指指立式钢琴的凳子;朝小穗子笑笑;“坐这儿;这儿软和。”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不久他谈起她的表现:进步是有的;但还不够。不要光是外表朴素;要内心朴素。
小穗子仔细听着他带消炎药水味的话。
“看到你的每一分进步;你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感动吗?”团支书的眼睛长久地看着她;“我真为你高兴。‘观察留用’对你是个严峻考验;你得挺过去。”秋凉中;消炎药水味的词汇一个个从口罩下出来;触在她脸上;鼻尖上。“因为这进步中;有我的心血。”团支书说。谱架上十五瓦的小灯营造了一小团光晕和一房间的幽暗。小穗子只能看见团支书的大口罩。大口罩雪白雪白;突然和她没了丝毫距离。团支书的两只手抱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但嘴被大口罩捂住了。一面孔都是充满药水味的大口罩。她不顾一切了;抽出一只胳膊就往大口罩上杵。
大概是很疼的。那残破的牙床;断了的牙根;爿:不像团支书表现的那样无所谓。小穗子听见他压抑地呻吟一声;手向口罩举去;又停在半空中;意识到不能这时摘下口罩;并且剧痛是摸不好的。
小穗子恐惧地站在那里。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反应是错的。或许整个过程都是她的错觉。他明明是被误伤的样子;困惑而委屈。
这时他恢复了力气。他用一点装痞的口气说:“怎么啦?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楼上楼下;院子各处都是乐器声;歌声;笑声。那些刻薄她、孤立她的人;此刻令她那么想念。“我是要娶你的。”团支书说。这回好一点了;不那么痞了。“真的;不然我干吗那么关心你。”她一句话也没有。四周的旋律在相互叫板;相互抬杠;那声音和这声音相比;却显得那么安全;那么光明。
“你快十七岁了。我不怕等;最多再等两三年。”
团支书已完全收起了戏腔戏调。
而正是他的阴沉和郑重使她夺路逃走。一路“唏里哗啦”撞倒无数谱架;脚步带起的风掀起几张乐谱;在黑暗里扑腾着。他叫她不准告诉任何人;她要他放心。他却把这看成转机;再次扑过来;嘴里说:“把你给清白的——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他要她把这话当成淘气。她却视死如归地瞪着他。
那年年底团支书王鲁生进教导队学习去了。结业后他成了政治部的一个副科长。大家说王鲁生进入了做军区政委的预科期。
球赛结束了。刘越打得不好;没给自己队赢多少球;犯规犯得多;咒骂也恶得狠。小穗子看了两场关键比赛;都是闷闷不乐地走出球场。
她想跟他说两句话;宽宽他的心。想告诉他;她的提干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她将彻底走出十五岁那场处分阴影。那不可视的红字;正一点点地从她脸上淡下去。也许他会为她感到宽慰。她看见大轿车开来。巨人们排着队上车;他是最矮的一个。样子也比其他队员年轻许多。老首长的玩具兵一是年龄小;二是要有绝招。刘越就有魔一样的弹跳力。刘越二十二岁了;玩具兵生涯即将结束;出路有两条;一是好好做首长千金的骑士;二是打道回乡。
她叫了他一声。
他背驼得特别严重;给她一叫直了一瞬。他慢慢朝她走过来;身上的汗给灯光一照;像刚给一盆水泼过。他笑得很累;说小穗子该对他今天输的球负责。
她说:“就跟你说两句话;你们的领队叫唤了。”
“随他叫唤去。让我先跟你说两句话。”他说。
“不行;我必须先说。”她的笑容让他感觉;她已忘了那天招待所发生的事。
他坚持说:“我这两句话短;让我先说。”
她说:“我的话可是喜讯噢。”
他说:“我的正相反。”
小穗子一愣;说:“那你先说吧。”
大轿车的引擎在十米外响动。领队喊:“刘越;怎么还不上车?!”
他两手握住小穗子的腕子。小穗子往后退;“哎、哎;你们球队的人全看着呢……”
他说:“我爱你。”
小穗子不往后退了。他嘴唇明明是不会说这三个字的;是从许许多多三流浪漫诗、爱情手抄本里硬搬来的。换了另一个人这样硬搬;她会很倒胃口。她早就不是十五岁的恋人和情书著者了;她现在懂得;真实情感正是在那三个字以外。十五岁的她;有着多么强大结实的胃口;时时咀嚼消化那么油荤的字眼、词汇。
她听见大轿车的窗口有人拍手;叫好;呼喊一些含混不清的拉拉队语言。有条丑陋的歌喉唱起:“……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领队口气变了;变成了典狱长;“谁在唱黄色歌?!”
刘越扭头跑去;一步蹬上车子。从关上的车门玻璃上;他看到小穗子走一步踢一下草丛;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毫无负担。她目送车子远去;右手的食指顶着军帽打转。这是她对他的话的反应?他坐在一个尾部的座位上;暮夏的风肉乎乎的;扑在脸上。
刘越其实想告诉她;揍邵冬骏的事远没了结;保卫科的人根据邵冬骏的形容;怀疑“一米九的暴徒”有可能是篮球队或排球队的。
很简单;只需问一个集训地招待所的警卫战士;就知道谁在出事的那个清晨出过门。查下来;出事那天;篮球队有四个人在清晨四点离开了招待所。两人骑自行车;另外两个合骑一辆摩托。
刘越索性不让保卫科费事了。他正吃早餐;见两个保卫干事往领队房间走;就把稀饭往泔水桶里一倒;啃着馒头跟了过去。
两个保卫干事和领队一一握手;刘越在他们身后“啪”的兰个立正;大声喊:“报告!”领队问他什么事。
“人是我打的;”他回答;“没其他人的事。”
保卫干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相互看看。过了半秒钟;领队说:“刘越;为打架你挨的批评还少吗?!写检讨手有没有写出茧子来?”
刘越一听就明白;领队是在护短;想把这事说成是“打架”。打架篮球队谁不打?饭厅里吃炸酱面还打呢。
保卫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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