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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 严歌苓-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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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越一听就明白;领队是在护短;想把这事说成是“打架”。打架篮球队谁不打?饭厅里吃炸酱面还打呢。 
保卫科的人把刘越带到了会议室。他们俩坐在—并排的两个丝绒沙发上;刘越坐对面。—大圈空着的沙发;全是紫红丝绒面子;兽爪式的腿。似乎是那些该来而没来的审判者位置。一个年长的保卫干事请刘越把事情经过谈;一下。他是自带三分笑的面孔;刘越干巴巴的叙述没使他表情发生丝毫变化。 
年轻的那个眼睛特亮;问刘越;能不能把偷袭的第一个动作再重复一遍。刘越心想;这货阴险;想看看动作和逻辑对不对。他站起来;比划说这是席棚;两个棚之间是个狭窄的巷子;只能过一个人。所以埋伏在巷子里的人必须站成一列;第一个人必须抛出布口袋把被害者的脸套住。对不对? 
两个保卫于事表示同意。 
刘越指着自己鼻尖;“这个人就是我。我一手套上去;脚就朝他腿弯那儿一踹;小子就脸朝地倒在地上了。” 
他忘形起来;成了说金钱板的。然后他抄了大铜头皮带就照那脑壳上、背上猛抽。那才多少地方呀?不够打的;把小于一提溜;翻过来;揍他脸。小子喊得跟娘们似的;不过口袋做得厚;用军用毛毯做的;就讣他在里面慢慢喊。后来也喊不动了。毯子原来就是深色;这会儿有几块成黑的了。 
保卫干事问:“总共打了多长时间?” 
“也就一分钟吧?”刘越说;“就那么一个人够谁打的?都上来还不打死?所以我叫他们都别上;等我打累再说。” 
现在到了“犯罪动机”了。对此刘越和三个同伙早商量好了;他们一门咬定“打错人了”。 
“那你们本来想打谁?” 
“打一流氓。”刘越大声说;气乎呼的。 
“那流氓叫什么?” 
“不知道;那一带的流氓多;你们一定也知道;那天小子流氓了一个女孩;我看见了;不过当时他们人多;我没打赢。” 
“什么样的女孩?”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瘦瘦的;好像不是本地人。” 
“在哪儿流氓的?” 
刘越顿一下说:“就在那条街上。” 
两个保卫干事装作看记录;心里在想这位首长的未来女婿实在无法无天。 
“你们错打的这个邵冬骏;和那个流氓很像?” 
“像。一模一样。尤其在早上五点;天不亮的时候看。” 
“邵冬骏穿军装;你们没看见?” 
“谁让他不戴军帽?这年头;是人是鬼都穿军装;流氓格外爱军装!” 
干事们把该问的问了;知道刘越最多挨一次严重警告;不会动他的。他是有靠山的人;又是篮球队的宝贝。 
元旦前我们在礼堂合乐连排;刘越又来看了。他还坐在第五排中间的椅子上;手上却没点烟。首长的千金不喜欢他抽烟。我们对他很冷淡;男兵们也不再叫他大表弟。他打伤了我们的人。打断了两根肋骨的邵冬骏到现在都不能大笑;慢说恢复舞蹈了。我们还认为这事的处理太便宜他;只给个严重警告;他该干吗还干吗;照做他的摩托骑士、球星、乘龙快婿。 
我们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烦闷;盯着舞台上指手划脚的小穗子;真想马上做出决断;从一个暗暗形成的三角关系中解脱。小穗子在他眼里还是有一点古怪和不好捉摸;他还是觉得她有一点说不出的危险;但他是入了迷。他看她穿一件黑色练功服;脖子和胸口相接的一带显得脆弱而苍白。她身上背一只小铜鼓;不时敲两下。她一敲鼓;排练便停下来。乐队还有不甘心的乐声;在她讲解队形、动作时;继续奏响。副团长便会在台下叫:“小萧;再敲敲鼓!有人聋哎!” 
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义敲两下鼓。她不用尖利的哨音而用鼓声来做行止指令;就是不愿意自己像其他老编导那样一副权威形象。 


她讲完什么;演员们“哄”的一声;各种抱怨冲天而起。嫌队形不合理;动作不好看。老编导是不必忍受这些的。小穗子还要熬一些年数;才能收服我们。 
我们中的谁说;会不会编舞啊?你自己来跳跳看! 
小穗子走到了舞台中间;对乐池点一下头。音乐响了;她跳起来;一面气喘吁吁地说着队形变动;动作诀窍。 
我们不知道她那天跳得那么出色;是因为她在为刘越跳。他们俩在暗中一呼一应;使我们感觉气氛中有种异常的东西;但我们判断不出来;只觉得小穗子摇身一变;成了块独舞货色。她停下来;脸通红;似乎在讨好我们;笑着说;就这样;不难的;熟了就好了。 
我们看见刘越站起身;迈着大步;向礼堂外面走去。 
小穗子敲了两下鼓;接着刚才断的地方;把舞蹈排下去。 
她想刘越会在后台外面等她。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约定。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正在建筑的图书馆堆了一垛垛新砖;成了孩子们的城堡。他和她站在一座城堡里面;拉着她的手。 
他故作玩闹地说:“穗子;我要做一个历史性的决定了。” 
她的手反过来拉住他的;把话题赶紧引开。刘越走出砖堆时小穗子叫住他。她说她父亲终于恢复了工作;名誉;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主要是口香糖。因为她小时候特别爱吃口香糖。她问他爱不爱吃口香糖。 
刘越说:“给我留着。” 
小穗子笑了。她一下子看到她下面的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和这个刘越;这个一面写情书一面画飞机大炮坦克战艇的刘越。 
刘越的背影在红砖里一隐一现;不久就走到灰白的冬天黄昏里。他在走出三角关系。同时心算着另一个多边几何图形。这种心算在他是下意识的;他手一提起康乐棋杆子;那心算已基本完成。棋子要怎样声东击西才能消灭另一个子。篮球也是这样;手里的球运着运着;一个几何图形的路线就被心算出来了。然后是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他是个天生的运动员;动作和意识不分谁和谁。 
小穗子又叫他一声。 
刘越看着她;两人都一动不动。她头发在脑后盘成个髻;黑练功衫外面罩着棉大衣。他也看到了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他会给她这样叫住;然后她会说:你先去接孩子吧;我今天排练可能要晚一些。或者她说:我忘了带钥匙了;你把你的先给我。 
刘越看她走上来。大衣下摆甩来甩去;脖子和胸口难道不冷吗?他身上一阵涌动:那将都是他的;冷的暖的;她一切都将是他的。 
二十二岁的刘越真想就和二十岁的小穗子消失一会儿。从暮气沉沉的下班的、打饭的军人群落中消失那么一会儿。灰白的下班号音送着一群群军人走出司令部、政治部楼宇;警卫兵的队列踏出干燥冷冰的操步;朝食堂走去;炊烟和饭食的气味和昨天、前天一模一样。小穗子和刘越一动不动站着;却从这里消失了。 
小穗子先结束了“消失”。她说:“你那天赛完球;不是有两句话要告诉我吗?” 
“哪天赛完球?” 
“八月底。你输球那次。” 
“两句话?” 
小穗子斜他一眼;“那天你只说了一句。” 
刘越大声地笑;说那句话留着;换她的口香糖。 
被我们叫作小穗子的女兵在长长的花岗岩走廊上走。还是布底布面的鞋子;尖口那种;不同的是鞋帮两边各钉一根黑带子;在脚背上绑成个结子。走廊高大干净;刚拖过的地面一股凉意。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门上横出一块块牌子:组织部、干部部、文化部。敞开的门把上午的光线投在走廊上;小穗子就走在明和暗的轮替中。她不常来这座森严的大楼;每个办公室都有人在严峻地说话;电话铃在坚硬的花岗岩上起着回音。 
小穗子不常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因为她十六岁那年在这楼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长。那是个典型的老首长形象;红脸膛;双下巴;富态持重。他说站住;是文工团的吗?小穗子说是的。他们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说正是。首长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先点一会儿头才说;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小穗子。她走过去很久;觉得老首长还在看她;还在奇怪地笑着。 
小穗子想;可别再碰上那位老首长。她走进一间办公室;四下看看;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摘下棉帽;看着墙上的领袖像。这里的领袖像似乎比文工团的质量更好;你走哪他们眼神跟到哪。她走到墙角;马、恩、列、斯、毛、华都一致看着她。 
一个声音说:“你干吗呢?” 
小穗子一看;原来招她来的人是王鲁生科长。 
“坐、坐。”王鲁生说着;挺着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个茶杯;又叫:“通讯员;送壶刀:水来!”他伸出手;小穗子装着打量环境;没把自己的手给他。 
王鲁生说:“恭喜你提干啊。” 
这对小穗子倒是个新闻。提干报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遗失或遗忘在哪个环节上。她说那谢谢你了。她不论青红皂白先谢他;不然他又搬出账本说:你提干有我的心血。可是账本还是搬出来了;王鲁生悲剧兮兮地说:“你提干;我是投入不少心血的。” 
通讯员提一个漆着“政治部”字样的暖壶;站在门口大喊“报告”。王鲁生走过去;接过暖壶。小穗子一看不好;门关上了。 
小穗子听他讲起事件的经过。王鲁生说;本来她条件也算成熟;特别是创作业务;很突出。文工团的报告打上来;专门提到她的创作成绩;说她改正错误改得十分彻底。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心里都有数;小偷和男女作风;都是一犯再犯;难改。文工团领导认为小穗子很不容易;就改得很彻底。 
他停下来;大首长那样细咂一口茶。 
小穗子听见叮呤呤的响声;奇怪什么在响;一看她手上端的茶杯盖子不停地磕着杯。她赶紧把打着寒噤的茶杯搁下。玻璃板下面压了块绿毡子;毡子上有一张课程表。王鲁生科长也在上电大。 
“不过呢;有个人跑去向领导汇报;说你是一直没断过犯错误;她在好几个地方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卿卿我我。有一次在电影院;她就坐在你们后面;把你们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她说你蒙骗了所有的人;她是受你骗最深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举报你的这个人是谁?” 
她抬起脸看着他。 
“这个人你死也不会想到。”他给她一会时间;让她脑子里各种猜疑慌乱地跑个够。“你想想;在你被集体抛弃的时候;是不是有那么两个人;始终为你说活;偏袒你?其中一个;不用说;是我;另一个呢?” 
小穗子摇摇头。她放弃了所有猜测。 
“申敏华。” 
那个略带男性;驼背塌腰的申敏华。一度追查反动谣言;追到她那儿;她全认了。一星期的审问后;她回了北京。不久她传的谣言被证实既不反动也不是谣言。申敏华一贯和人唱反调;原来因为她是个暗藏的高干子女。 
“你没想到吧?” 
小穗子承认她死也不会想到。 
“她说了你一堆难听话;说你天性弱点太大;多大屈辱都不会让你长记性;记得永远跟人斗狠;不谈恋爱就是不谈恋爱。她在转业前把这话告诉了一个人;这人又传给了领导;让他们谨慎考虑你的提干。” 
保密室在楼后面处理文件。成了黑色灰烬的秘密;在冬天的好太阳里飞着;从王鲁生的窗子飞过;一些落在光溜溜的树枝上。 
王鲁生说:“幸亏有我。”他笑了笑;他这样一笑就是另一个人;在讽刺着那个一本正经、充满理想主义的自我。“知道吧?我其实也是假公济私。我一方面觉得要还你一个公道;另一方面;我是为我自己。” 
来了;真正的清算来了。高利贷;驴打滚。 
小穗子说:“那可真得好好谢你啦。” 
“你看;这么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来了。别人说你什么;我不管;我还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截头皮鞋的脚夹住了小穗子的脚。只不过是脚;她却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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