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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雅骚-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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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西岸吹过来,带来缥缈的歌声,仿佛出污泥的莲花,在烈日烤炙下蒸发出腐朽的甜香——
小奚奴武陵兴奋地道:“少爷,听,西张大宅子里的‘可餐班’又开始唱曲了!”
张原侧耳细听,箫笛悠扬伴奏,声调柔缓婉转,字字清晰入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张原心道:“这是汤显祖的南曲《牡丹亭还魂记》,临川四梦压卷之作,这个时候就已经到处流传搬演了吗?”
第二章 钓之夏
不知怎么回事,对岸高墙里的丝竹歌喉很快就沉寂了,往日可是要吹拉弹唱好一阵子的,小奚奴武陵觉得有些无趣,担心少爷没曲子听就要回去继续听他读书,回头看,少爷坐在那用折扇轻轻敲着膝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少爷现在似乎挺能想事,好学深思的样子。”
武陵冲少爷做了个鬼脸,继续钓鱼,他性子急,鱼刚咬饵就提钓杆,所以总钓不到鱼,气忿忿地在那嘀哩咕噜骂鱼,脚不停地踢,不断有小石子踢落水中,鱼都被赶跑了。
张原慢慢走过去,说道:“小武,让我来钓。”
武陵赶紧起身,扶少爷坐在大圆石上,重新钩好鱼饵,将钓杆递到少爷手里,然后站在一边看,心想:“少爷的性子比我还急,我钓不到少爷就能钓到!而且少爷看不见水面鱼漂,怎么能知道鱼上没上钩?要不等下我提醒少爷——”
正这么想,就听少爷说道:“小武,你不要出声。”
武陵答应一声,吐了吐舌头,心道:“少爷成神仙了,连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当即抿着嘴蹲在一边看少爷蒙眼钓鱼。
只见少爷执着钓杆,时不时手腕轻轻一抖,水里的鱼饵也跟着动,过了一会,浮在水面那鹅毛管制成的鱼漂一沉一沉的,鱼咬钩了!
武陵很想提醒少爷一声,却又记得少爷不许他开口的,只好紧紧抿着嘴,看着那鱼漂不停地动,心里那个急啊,少爷倒是不急,手稳稳的,是根本就不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吧。
可就在这时,少爷执杆的右手一抬,“嗖”的一声轻响,一条灰黑色的小扁鱼应声而出,在空中荡荡悠悠,鱼尾不停地甩动。
“哇,是条鲥鱼,这鲥鱼个头不小,有四寸多长!”
武陵大喜,追着摘鱼,一边赞道:“少爷好厉害,蒙着眼睛都能钓到鱼。”
鲥鱼在竹篓子里活泼泼乱跳,武陵瞧得欢喜,赶紧又掐一截曲蟮挂在鱼钩上,让少爷继续垂钓。
却听少爷说道:“西张那边有人过来了,看看是谁?”
武陵走出桥拱向对岸略一张望,就飞快地跑回来向张原报告说:“是西张的戏班声伎,有十几个人,是朝这边来的,呃,张三公子也在,不会是也来这里乘凉的吧,西张亭子阁子那么多——”
张原眉头微皱,这个张三公子大名张萼,字燕客,今年十六岁,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这是西张小一辈的排行(张原是东张子弟,不参与西张的排行),东张贫弱,但毕竟也是大族,贫弱只是相对西张而言的,张原一家有仆有婢,衣食不愁,但与张萼的家境相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西张富贵,张萼一家之豪富更是冠于西张——
少年张原对西张的那些族伯(叔)祖、族伯(叔)、族兄弟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他的曾祖与张萼的曾祖是同胞兄弟,张萼的曾祖张元汴是隆庆五年辛未科殿试状元,而他的曾祖到老都只是个生员,西张、东张就是从那一辈起开始拉开距离的——
至于张萼的父亲张葆生,张原知道的是,张葆生是万历二十四年举人,工书画、精赏鉴,交游遍天下,董其昌、陈眉公都是他好友,是绍兴府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厂盒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没有不收集的,但其独生子张萼却是个十足的败家子,人是非常聪明,就是贪玩,张萼的贪玩可不是一般少年的人那种顽皮——
年初在杭州,张萼在北关街市看到有户人家养金鱼,五条小金鱼色彩斑斓可爱,他就要买,人家不卖,他硬是出到三十两银子买下,万历年间三十两银子若按米价来算相当于四百年后的人民币两万五,在乘船回绍兴途中,五条小金鱼陆续都死了,死一条丢一条,张萼毫不可惜——
张葆生花五十两银子买下的宣德铜炉,张萼拿出来把玩,嫌铜色古旧不甚光亮,要放在炭火中烧炼,不料就烧化了,也只翻个白眼,若无其事——
烧坏宣德炉是少年张原亲眼所见,以前的张原整天跟在这个比他大半岁的族兄屁股后面转,对张萼出手的豪阔极是羡慕,恨不能生于西张富贵之家——
张原的母亲吕氏虽然宠爱张原,但家境如此,不能和张萼的母亲王夫人比,张萼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张原的母亲每月只给张原九钱银子零花,按说九钱银子可供三口之家半月温饱,也不算少了,但张原跟着张萼这个纨绔子弟厮混,自然觉得半两多银子实在是太寒酸了——
“少爷,我们先回去吧。”
小奚奴武陵过来扶张原,武陵有点怕那个张三公子,那家伙喜怒无常的,以前也常捉弄张原,还有一次莫名其妙打了武陵一个耳光,却又丢给武陵半两碎银,说是赈灾银,然后大笑而去,武陵虽是家奴,又得了半两银子,可还是感到屈辱。
张原“嗯”了一声,手搭着武陵肩膀刚走出石拱,就听到桥上一个鸭公嗓子叫道:
“原来是介子,听说你眼睛有病,我却一直没空来看望你,莫怪莫怪,现在眼睛好点了没有?”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转到桥下来,身后跟着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笑声嗤嗤,香气袭人,是“可餐班”的那一群声伎,都是十四、五岁的俊美少年。
鸭公嗓子就是张萼,十六岁的张萼早已进入变声期,说话声音低沉嘶哑,不大好听。
张原站定了,答道:“好多了,多谢三兄关心。”
张萼摇着竹骨折扇,眼睛眯缝着上下打量张原,对张原戴着的青布眼罩很感兴趣,问:“介子,鲁云谷说你这眼睛会不会瞎掉?”
张原答道:“不会。”
张萼道:“那不好玩——”
可餐班那群没心没肺的少年声伎笑声不绝。
“好玩?”在一边扶着张原的小奚奴武陵撇撇嘴,心道:“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眼睛弄瞎!”
张萼道:“瞎了其实也没什么,可餐班不就有个瞽师吗,弹的三弦那可是一绝。”
见张原没吭声,戴了个眼罩就好像有点莫测高深了,便靠近道:“介子,让我看看你眼睛,能不能好我一看就知道。”伸手就要摘张原的眼罩——
张原退后一步。
武陵忙道:“三公子,我家少爷眼睛不能见光,鲁名医吩咐了的。”
张萼倒不是那种粗蛮之辈,而且大家都是同宗兄弟,若硬扯张原的眼罩起了冲突也不大好,手中折扇收拢又“唰”的一声打开,对张原道:“介子,摘下眼罩让我看看,我就把这折扇送给你,这可是你很想要的折扇,苏州沈少楼所制。”
张萼喜欢利诱,喜欢用银子砸人,而且屡试不爽,他不介意让别人占实质上的好处,他要的是别人在他的利诱下改变初衷、屈从他。
张原略一回想就记起来了,去年有一回张原跟着张萼去西城大观堂游玩,在一家扇铺看到苏州制扇名家沈少楼制作的折扇,张萼当即买了一把,张原虽然很想拥有这样一把名家折扇,捏在手里摇摇摆摆可有多神气,无奈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看着,买不起,沈少楼制作的折扇要卖到二两八钱银子,太奢侈了。
“怎么样,介子?”张萼催促道。
张原知道张萼的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若是以前的张原,看就看吧,反正摘掉眼罩时他就闭上眼睛也不怕见光,还白得一把好扇子,但现在的张原已经不是原来的张原,貌似神非,不会任人摆布的——
“不如这样吧,三兄,我与你下一局象棋,你赢了,我把眼罩送给你,我赢了,你每日找两个人读书给我听,如何?”
张彩和武陵两个识字不多,要他们两个读书实在是难为他们,错字连篇的,张原自己也听得累。
第三章 蒙目棋
张萼听张原说要下棋,便问:“你眼睛已经好了?”
张原道:“还没好。”
张萼翻白眼道:“眼睛没好怎么和我下棋!”
张原反问:“三兄难道没听说过蒙目棋吗?”
蒙目棋也称盲棋,眼睛不看棋盘,全凭口述心算,这需要超强的记忆力。
张萼大感兴味:“你学会下盲棋了?”
张原“嗯”了一声,一边的武陵却在发愣:“少爷什么时候学盲棋了,这些天少爷根本就没摸过棋子,无论是象棋子还是围棋子都没摸过。”
张萼笑道:“介子,两个多月不见,你还真是狂妄起来了,敢和我下象棋赌胜负,嘿嘿,你没忘了你的象棋、围棋都和跟我学的吧。”
张萼说得没错,张原象棋、围棋都是跟张萼学的,张萼非常聪明,笙箫弦管、蹴踘弹棋、挝鼓唱曲、博陆斗牌,种种纨绔子弟的勾当一学就会、再学就精,在象棋上,以前张原从来就没有赢过张萼,就连和局都少。
张原语气平淡:“此一时,彼一时,三兄只说要不要下吧。”
张萼也觉得张原神态语气与往日有异,再次打量了张原两眼,“嘿”的一笑,问:“是不是最近得到什么象棋秘谱学了几招,是《梦入神机》还是《百变象棋谱》?”
见张原不动声色,并没有被道破计谋的尴尬惊慌,这让张萼猜不透张原哪来的底气,扭头吩咐:“王可餐,你跑回去叫小厮们把象棋棋具给我火速搬到这里来。”又问张原:“你说要两个人读书给你听,读什么书?”
张原道:“当然是四书五经、八股时文了。”
张萼被呛到似的“呃”的一声,然后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介子你真行,眼睛坏了才想到要读书,要考生员秀才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张原澹然无语,静听张萼狂笑。
张萼笑了一阵,说道:“行,你象棋若赢了我,我就每日安排两个识文断字的清客到你那里听你差遣,要读什么就读什么,直到你眼睛好了为止,够意思了吧——”
说到这里,张萼停顿了一下,斜眼瞅着张原身畔的小奚奴武陵,续道:“不过若你输了,就把武陵给我,嘿嘿,这小子挺倔,我喜欢。”
大热天的武陵只觉背脊一寒,西张那边的公子少爷都好娈童,张三公子已经十六岁,只怕也学会那调调了,武陵叫道:“不行不行,少爷千万不要答应。”
张原笑笑,说道:“三兄,是你先说要看我眼罩的,我输了,只送你这青布眼罩,别的没有,若三兄不肯对局,那请让个道,我要回去了。”他很了解张萼的性子,好比钓鱼似的稳稳的,不怕张萼不上钩。
张萼气得笑起来:“我要你的眼罩做什么,你这是咒我眼睛得病,可恶!实在可恶!”转念一想,又道:“也罢,反正我就算赢了,你也不能作主把武陵给我,你母亲会到宗祠去哭诉的,说西张又欺凌东张了,这样吧,我赢了就把你的眼罩丢进投醪河中,以后也再不许你戴眼罩,你戴眼罩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对了,若是和棋,就再下,分出胜负为止。”
张原点头道:“那行,就这么说定了。”
武陵扶张原坐回石拱下那块大青石,小声道:“少爷,你象棋下不过他的呀,现在阳光又这么晃眼,摘了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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