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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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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要我们搜查呢,还是你请你的同伴自己走出来。”中佐通过翻译问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对中佐说:“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人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带走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承担不起!”“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中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干巴巴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在血污的绷带边行了个军礼。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两名伤员已经摸黑从酒窖里出来,正猫在阴影里伺机拼命。他大声说:“我知道教堂提供庇护,是要负出重要代价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无辜者,所以,我放弃了最后一搏的打算。”他这话是让李全有听的。李全有果然听懂了,绷紧的全身泄了劲。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们赌博式的一拼可能会牵累到四十五个女孩和十几个窑姐。假如进一步激怒日本人,他们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后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实:他们在教堂中遇到中国军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变成了战斗地点。这样牺牲的将不止是神父们,还会把女孩们暴露给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运气好,李全有可能会出奇不意地夺下一两条枪,但激怒的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他们已从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们身为军人,不能保护女人们,已经够可悲,还要使她们本来已经危险的处境恶化,便是犯罪。

    李全有放下了手臂粗的抵门杠。他们走出来,也许还能换得王浦生一线生机。他们慢慢拖着弹伤累累、残缺不全的身体走了出来。勇猛半生的李全有为自己如此委屈的军旅结局而流出眼泪。他们一个架住一个,站在了刺刀前面。英格曼神父说:“凡是解除了武装的人,就是无辜者。本教堂有权利对他们提供庇护……”

    中佐打断他:“那是阁下您的解释。”

第一部分 19。金陵十三钗(19)

    “我们可以找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各国委员来仲裁这件事。要带走他们,也必须是仲裁之后。”

    “阁下,我对您已经快没有耐性了。”中佐说,他对手下士兵一摆头,“把他们绑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野蛮残忍的军队!”英格曼神父说,“你们已杀了几十万南京人,杀人的瘾还没过足吗?”

    他见两个日本兵用绳子把中国伤员绑在一起,绳子勒住一个伤员的枪伤,他刚一挣扭,就挨了一枪托。另一个伤员去护他,马上挨了若干枪托。

    “看在上帝的面上……”英格曼神父疯了似的,扑向日本兵。起居袍里飞出的雪白鹅绒一路随着他飘:“请制止你的士兵……”他刚靠近就被一把刺刀制止了。刀尖再次戏弄地在他臂膀处划出个裂口。

    纯白的鹅绒弥漫,英格曼神父周围下着小雪一般。

    李全有向中佐冲去。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双手已掐在了中佐的脖子上。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中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时,中佐的喉咙几乎被两个虎口掐断。

    他看着这个不认识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突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孔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中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的之最,之总合。

    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中佐不快。

    中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

    热血从喉咙涌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

    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中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他的士兵开始搜查。教堂各隅立刻充满横七竖八的手电光柱。英格曼神父在原地进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祷告。阿多那多眼睛慌乱地追随着那串登上女孩们住宿楼的电筒光,嘴里完全是扬州乡野粗话:“……哪是人养的?就是一群活畜生!……”日本兵在二楼宿舍发现一群披着棉被,拿着拖把、鸡毛掸、扫帚的女孩。她们挤成一团,目光如炬,一声不吭。

    搜查仓库的三个日本兵没有发现天花板上一个方形木板是活动的。木板那一面,连着一个可以伸缩的折叠楼梯。窑姐们的杏眼、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它。她们听着日本兵在仓库里翻腾,叽里哇啦叫喊着什么。她们有的丢下了一双长丝袜,有的遗忘了一只绣鞋或一个绣花文胸,日本兵正以此为线索苦寻踪迹。所有的书架、木箱被他们气急败坏地挪开,推倒,圣经中的古老灰尘飞扬起来,迷住了一个日本士兵的眼睛。窑姐们隔着一层天花板,听到的就是他叱骂的声音。没有比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凶狠叱骂更可怕了。窑姐们在黑暗中盯着那方形活动板,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喃呢用满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脸。玉笙看看她,两手在四周摸摸,然后把带污黑蛛蜘网的尘土满头满脸地抹。玉墨心里发出一个惨笑:难道她们没听说?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只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抽得浑身打冷战。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摊血肉,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过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天明时世上就再没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治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这时谁问了一句:“把他们绑走,肯定就要杀吗?”

    玉墨说:“废话。”红菱这才一动,像从梦里醒了。搜查库房的日本兵这时离那方形出入口很近,就在它下面,他们的兽语似乎就响在同一个空间里。

    红菱发现玉墨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一把做针线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极其锋利。她看见过玉墨用它剪丝线头,剪窗花。早年,她还用它替红菱剪眼睫毛,说剪几回睫毛就长黑长翘了,红菱如今有又黑又翘的眼睫毛,该归功玉墨这把小剪子。它从不离玉墨的身,总和她几件贴身的首饰放在一块。她知道玉墨此时拿出它要来做什么。也许她是为那个出国去的双料博士守身,也许用它为即将永诀的戴教官报仇。只要出其不意,下剪子下对地方,那剪子剪断一条性命,毫不在话下。红菱后悔自己平时不珍惜东西,不像玉墨这样,一把好剪子都当珍宝藏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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