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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扬明-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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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当真不知?”何心隐冷冷地说:“二位今日上街不是迎驾去了吗?怎么反倒还来问我?!”

    张居正心里其实也很恼怒,但他却想知道真相,便强压着火气说:“我等今日上街闲逛,只见着有亲王仪仗进京,后来便听说发生了兵乱,被逃难的行人裹挟着一起逃了回来,至于究竟来的是哪位亲王,是否真的发生兵乱,其后又是何等情状,都是一概不知,这才要请教柱乾兄,惟乞告知。”

    何心隐看看一旁气得面红耳赤的初幼嘉,又看看眼前一脸凝重的张居正,似乎有点相信了,却还是反问道:“二位当真不知道今日是哪位亲王进京?”

    初幼嘉更加生气了,大声嚷着:“我等天天与你何大老爷厮混在一处,知道什么!”转头又对张居正说:“他分明是在敷衍我们,你还和他废话什么!即刻收拾东西,回荆州!快点!”

    见张居正还是不动,初幼嘉跺跺脚说:“你若是不肯走,那我一个人回去!”说着,转身就要朝居室走。

    “子美兄!”张居正喝道:“已叨扰了三月有余,要走也不急于一时,今日不问个究竟,便是回到荆州,你我也必定会萦怀于心!”

    初幼嘉知道张居正表面谦和,其实内心十分倔强,打定了主意就决不改变,因此他转头冲着何心隐嚷道:“你说,你快说!说完之后我等立时就走!”

    何心隐喃喃地说:“这么说,你们是当真不知道啊”说着,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羞愧之色,接着便深深地一揖在地:“愚兄孟浪,错怪两位贤弟了,万望两位贤弟恕罪!”

    张居正对他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并不在意,催促着说:“柱乾兄不必多礼,快快告知愚弟则可。”

    何心隐却好象故意要卖关子似的,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反倒冲着长随喊道:“初相公和张相公都还没有用饭吧?快去置办酒菜,把我藏起的那瓶‘三花白’也拿出来,我要好生向两位相公赔罪!”

    这下子,连张居正也忍不住发火了,大叫道:“何心隐!你若是再推三阻四不肯以实情相告,我等即刻与你割袍断义,永不相见!”

    何心隐慌了神,忙说:“其实愚兄一说,你们便晓得了。来南都的那位亲王倒与你们颇有几分渊源”

    初幼嘉没好气地说:“扯淡!我等凡夫俗子,认识什么天潢贵胄”正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的是辽王?”

    何心隐点点头:“正是就藩于贵乡荆州的辽王。”

    “他?怎么会是他?”初幼嘉说:“他才只是个郡王,怎能僭越违制用亲王的仪仗?哦,竟比亲王还要排场!”

    “先前来南都的那些藩王,不管是亲王还是郡王,听说用的都是亲王的仪仗。”张居正咬牙切齿地说:“礼乐崩坏之时,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不能冒出来?”

    初幼嘉忙说:“太岳慎言!”

    张居正梗着脖子说:“怕什么?这又不是在荆州!”

    这下轮到何心隐吃惊了,问道:“太岳,愚兄闻说令祖曾是辽王府的护卫,说起来贤弟也算是他的家臣之后,为何提及此人这般激愤?”

    张居正还未开口,眼圈却已红了。初幼嘉忙说:“此事正是太岳心头之痛,柱乾兄就莫要问了”

    原来,张居正祖父张镇是就藩辽王府的护卫,但也是死在目前正袭着王爵的第七代辽王朱宪之手,更为可恨的是,无端死在辽王之手,却令包括张居正在内的张家之人说不出什么话来。

    辽王建藩于洪武年间,为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五子朱植,起初受封之时藩国在辽东,故名辽王。其后因北边不靖,迁居湖广荆州,传至今世,已有七代。第七代辽王朱宪年岁与张居正相仿,嘉靖十六年,第六代辽庄王薨陨,朱宪守制服丧,尚未受封袭爵,加之他非正室所出,王府大权掌握在辽庄王王妃毛氏手中。

    其时张居正虽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但因十二岁中秀才,又得到湖广巡抚顾璘的大加褒扬,已是才名享誉湖广一省的神童,祖父张镇十分得意,经常在众人面前吹嘘孙子的才华如何了得,日后成就如何不可限量。这些话传到了前代辽庄王王妃毛氏耳中,她也对这样的神童很感兴趣,便让张镇将张居正带到王府,亲自考察他的学识才华。张居正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令毛氏大为喜欢,便赐以酒食,还特地让世子朱宪作陪。席间毛氏看着仪态风神飘逸,举止得体大方的张居正,又看看顽劣不堪、厌学好玩的朱宪,感慨地说了一句:“你这样不成器,日后迟早有一天会被张居正牵着鼻子走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毛氏这句话本是激励他求学上进,却让朱宪觉得大伤颜面,他本是庶出,当然不敢与嫡母作对,便将怨气记在了张居正的头上。

    嘉靖二十年,张居正以十六岁幼冲之龄高中湖广乡试头名解元,荆州全城轰动一时。已袭爵受封为辽王的朱宪将其祖父张镇召到王府,赐以美酒表示祝贺。张镇生性好酒,加之又遇到孙子这样天大的喜事,不知不觉就喝多了。这时候,辽王朱宪的险恶用心终于暴露了出来,明明知道已年过六旬的老护卫已经喝醉,再也不胜酒力,却还是命人赐酒。君有赐,臣不敢辞,张镇就硬着头皮继续喝,直至酩酊大醉,当夜便撒手人寰。

    这样的死法实在很不光彩,张居正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一直不好对旁人言及此事,只有同乡好友初幼嘉略知一二,因此,见何心隐问到此事,赶紧出声劝阻。

    何心隐的家乡也是监国益王朱厚烨的藩国所在地,他自然知道那些天潢贵胄平日最是骄纵不法,多行扰民虐民之事,也就不再追问,再三再四地道歉,说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荆州人氏,与辽王颇有渊源,自己以为他们两位早该知道辽王进京一事。

    初幼嘉冷笑着说,我等既不是辽王府上的家臣,又非是朝廷命官,莫非辽王离藩抵京还要向我等请示不成。

    何心隐满怀歉意地承认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请两位贤弟见谅。但这也并非无端揣测,因目前拥戴辽王的首要人物,便是与两位贤弟都有师谊的前湖广巡抚顾璘!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大惊:“拥戴?拥戴什么?”

    何心隐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还能有什么?自然是要谋夺益王千岁监国之位,日后靖难功成,他好正位大宝、垂治九重!”

    由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此刻还有一位面南背背,接受天下臣民百姓顶礼膜拜已长达二十四年的正牌天子,南都那些藩王宗室、勋贵重臣至今还不敢公开宣称要谋反,益王朱厚烨也自称“入朝监国”而未公开登基称帝,但因为有明成祖朱棣的榜样,所谓的“靖难”是什么意思,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说,因此,当何心隐公开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还是吓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大跳——大明开国百七十年,礼仪教化深入人心,真要矢志改天换日,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到时候,九州裂变,生灵涂炭,大明的江山社稷就岌岌可危了!

    莫非,真的如同那位老者所说的那样,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吗?

第三十二章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压抑住内心的惊恐,初幼嘉结结巴巴地说:“怎会怎会这样?且不论辽王德才能否膺九州万方之托,以他辽藩之疏,怎能生出窥测天位之心?”

    何心隐冷笑着说:“这又何奇怪的?不正是太岳方才说的那样‘礼乐崩坏之时,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不能冒出来?’吗?说来真是好笑,若以太祖高皇帝血脉之亲疏而论,排一百个也论不到他辽藩,但总有那么一些人,真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自打一落地起,就想问问奉天殿外的那只铜鼎有多重了!”

    “可是可是顾公乃是圣人门徒、海内人望,他怎会怎会”

    “这就更不奇怪了!”何心隐说:“愚兄知道两位贤弟昔日曾受他颇多恩惠,但愚兄还是要说,眼下南都靖难之事还八字没有一撇呢,那些所谓的士林泰斗、清流领袖就一心要谋夺拥立之功了!”

    “不,不会不会这样”初幼嘉喃喃地说:“顾公情致高远,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不会为了什么‘从龙之功’而悖背礼教违逆祖制的”

    “愚兄也不怕两位贤弟着恼,就索性都说与你们吧!”何心隐冷笑着说:“你们的那位情致高远的顾公只怕压根就没把什么礼教什么祖制放在眼里!就以今日之事而论,辽王不经请旨便离开藩邸,已是违背祖宗家法,更僭越动用了亲王甚或太子的仪制,何论礼教何论祖制?更为可恨的是,他们公然带兵入城,欲以武力强行胁迫,监国千岁派出亲卫及南都守备之兵阻拦,他们竟刀兵相向,杀伤诸多军校,若非魏国徐公、诚意刘伯及时赶到,约束部众不与之计较,只恐堂堂南都、太祖陵寝之地,又要遭逢一场兵祸!如斯所为,置圣贤教诲于何地?又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何心隐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竟大声喊了起来:“当此国事多厄、名教剧变之秋,我辈当戮力同心,克己复礼,使礼仪教化、祖宗成法复行于九州万方,他们这个样子兴兵胁迫,成何体统!倘若众人不服,闹将起来,朝廷大军乘虚南下,致使靖难大业功败垂成,这一份罪责,有谁承担得起!胡闹!胡闹!!简直是胡闹!!!”

    张居正心里慨叹一声:辽王不经请旨便离开藩邸、僭越动用了亲王仪制诸事的确是违背了祖宗家法、朝廷规制,但那些起兵靖难的藩王宗室移驾南都,哪个不是如此?在他们的眼里,又何尝有过什么礼教什么祖制?但是,听何心隐的话里,已将原本不屑一顾的那些勋臣改以“魏国徐公、诚意刘伯”这样的尊称,大概是因突如其来的辽王带兵南下之事太过严重,太不得人心。不过,或许对于何心隐这样的江西人氏来说,支持拥戴就藩于江西的益王是理所当然之事,就如同尽管他与辽王有家仇,但若要他从益王、辽王之中选择一人的话,他大概也会更倾向于辽王一点

    但是,撇开乡土观念不论,也不论益王、辽王到底谁更有能力做一位治国安邦、抚民化外的皇帝,何心隐方才所说的亲疏之论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也就是说,按照“少不越长,疏不间亲”的伦常准则和“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而言,作为太祖二十五子的辽藩,无论如何也无法身与宪宗第五子嫡孙的益藩相提并论——一个是已经出了五服,不过因是太祖嫡传血脉,勉强还被认定是宗亲藩篱的旁系子孙;一个是当今皇上的堂兄弟,即便撇开当今失德乱政,已被天下人决意放弃的嘉靖皇帝,他也还是先帝武宗正德皇帝的堂兄弟,兄终弟及,天经地义,辽藩怎能有越益藩而代之之理!圣人出,黄河清,经过几千年来长期的灌输、施行,又经过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的礼仪教化,纲常伦理已成为人们心中凛然不可违犯的“天条”,否则当今皇上也不会因推行有悖于春秋大义、祖宗成法的新政而遭到官场士林的坚决抵制,更不会引发靖难之乱。如此简单的道理,身为士林泰斗、清流领袖的顾公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怎会不顾官场士林,乃至天下苍生的悠悠之口,行此大不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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