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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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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庶也是脸上冒汗,笑道:“惭愧,我也是第一次饮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惊讶,“秦大哥该三十多岁了吧?二十岁出头时加冠大礼,必要饮酒的,你没有?”
秦庶摇摇头:“我少小游学,长久离家,至今尚未加冠。”
白山啧啧啧一阵:“秦大哥,你如何那么多与人不一样?哎,你没觉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于白里人?不寻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说也罢。”白山涨红的脸上双眼潮湿。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为快。”秦庶慨然又饮一觯。
白山也猛然饮了一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这不是愁,也不是苦。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十五年了,我与娘相依为命。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势,那么多的人,就那样风吹云散了。秦大哥,你说,人该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亲,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的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地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地杀了白氏数十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察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少年,做了国君还不吃人?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否则,我都要杀他,老秦人都咒他死!”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地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也。”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道:“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三更时分,秦庶才跌跌撞撞地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他不会在一个深沉多思满怀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纵自己。流浪的岁月,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乱了。是那个少年的仇恨摧垮了他?是那一家的森森阴冷迷乱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独自站在小院子里望着无垠的河汉,他喟然长叹。嬴驷啊嬴驷,你的稚嫩、偏执与冲动,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种子?一个少年尚且对你如此刻骨仇视,更别说整个孟西白三族和无数拥戴变法的民众了。在他们心目中,秦国太子是个歹毒阴狠的狼崽,他们期盼这个太子早早地死于非命,他们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国君,否则,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传闻?嬴驷啊,你在国人心目中已经死了,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你眼下算个什么东西?漂泊十多年,公父从来没有寻觅过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丝联络,也早早没有了。看来,公父的的确确是将自己当做废了的庶民,遗忘了。也许公父早已经大婚,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儿子,他为何一定要记挂这个几乎要毁掉秦国变法的忤逆的儿子?
十多年的孤身游历,嬴驷对公父的怨尤,早已经随着他的稚嫩烟消云散了。秦国山野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也使他对变法的偏执怨恨,随着脚下的坎坷变成了一缕飘散的烟雾。他深深地理解了公父,也深深地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却使他蓦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国朝野的处境——一个被岁月无情淹没了的弃儿。一直坚实沉淀着的希望破灭了,一直锤炼着的意志崩溃了,一直憧憬着的未来虚化了,一直支撑着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驷木呆呆地看着月亮渐渐地暗淡下去,走进屋内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门。是的,天还没有亮,离开这里,离开秦国,永远……
一阵辚辚车声与马蹄声骤然传来!凭着多年山野磨练的灵敏听力,嬴驷断定车马正是向他的独院驶来。莫非有人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前来寻仇?嬴驷一个箭步窜到院门后,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闪亮的短剑赫然在手。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何人造访?”嬴驷慢悠悠发问。
“县府料民料民,先秦用语,即查点登记户口人口。,秦庶开门。”
“县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驷冷笑。
“我乃郿县令。官府料民,历来夜间,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驷轻轻拉开横木,自己却迅速地隐身门后。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院子,默默地四面打量。嬴驷仔细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头一阵狂跳。
“嬴驷,你在哪里?”
“公父!”嬴驷猛然扑倒,跪伏在地,放声痛哭。
秦孝公伸手抚着嬴驷的双肩,半晌沉默:“驷儿,回咸阳……”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3)
三、黑林沟夺情明法
商鞅去商於视察了,没有见到漂泊归来的太子嬴驷。
自从封为商君,商鞅就接连收到商於县令们的“请商君督导书”,并一次次地呈来商於百姓的万民书,请求向商君府缴纳封地赋税。商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主持变法,最主要的*之一,便是实行郡县制。这郡县制的前提和基础,便是彻底废除分封割地的贵族世袭制。只是虑及秦国实际状况,才做出了变通,保留了“封地”这种最高封赏形式,却也将爵主与封地的关联最大限度地淡化,明确规定爵主对封地没有治权,更没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实际上,就是将“封地”仅仅作为一种国君封赏的最高名义而保留下来。这一点,商鞅心里最清楚。作为变法强国的策划者与推行者,他获得了国君的最高封号,也获得了与封号相匹配的十三县封地。商鞅也很坦然地接受了封号封地,这是因为他很明白,这只是国家功臣的最高名号,而不是实际领地。在“奖励军功,奖励农耕”成为国家激励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时,自己若第一个坚决推辞爵位奖励,还有谁敢心安理得地接受国家赐封?
那样做,虚伪的道义将逐渐淹没法制的严明,秦国朝野又会被弄得无所适从。作为彻底的法家,卫鞅最厌恶那种“有功惜赏,有罪施仁”的迂腐国策,那是熄灭坚刚、滋生懦弱的温吞水。他非常自觉、非常明确地在秦国实行重奖重罚,有功不惜赏,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体。商鞅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励人们为国立功的勇气与激情,才能最大限度地抑制、摧毁人们本性中潜藏的犯罪恶欲。这正是他反复向吏员们说的“大仁不仁”的道理,也是他坚决反对儒家人治“仁政”的根本点。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复向各郡县官署申明,不许庶民“辞赏”。畏赏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应得的荣誉与爵位,也必然不会在国家危难时勇敢赴死。这就是商鞅对“辞赏”者的定论。
唯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辞赏?法令不允许,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许。
如今,郡县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记了新法本意。他们对商君变法感恩戴德,以为商君封地当之无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缴纳赋税天经地义,甚至求之不得。这种眼看就要席卷秦国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没有来得及等候秦孝公回来,就带着荆南和十余名铁甲骑士赶赴商於了。
他们没有走南山沣水入商於的那条路,而从蓝田塬翻过,进入了商於。
当年,商鞅曾从这条路进入商於山地察勘,知道这一带是商於最穷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看,穷商於变化有多大?时当仲秋,一上蓝田塬,便见树木葱茏的山头夹着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尽头。山坡河谷,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身影,时而可闻农夫悠长高亢的山歌。显然,农家已经开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马瞭望,眼睛不觉湿润了。当年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岭,二十年间变成了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当真是倏忽间桑田沧海,令人感慨万端。翻过蓝田塬进入丹水谷地,当年的羊肠小道已经大大拓宽,成了可错开两车的宽阔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鸟瞰河谷,绿树谷田包裹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炊烟袅袅,牛羊哞咩,不需相问,也是安居乐业丰饶小康的景象。绕过峣关,向东南便进入了通向商於的官道。
忽然,迎面驶来长长一串牛车,大约有二十余辆之多,每辆车上都装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庶民缴粮么?不到时候。商旅路过?如何乘马押车的却是一个黑衣小吏?商於向咸阳运粮么?国府没有下令调商於之粮。商鞅觉得奇怪,便向荆南瞥了一眼。荆南会意,立马当道,拦住牛车。车队中间的押车黑衣人看见,纵马驰来,高声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拦官车?不怕新法治罪么?”荆南向道边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车人比划着伸手做请。
押车小吏向道旁一看,滚鞍下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驾到,万望恕罪。”商鞅淡淡道:“你起来。我问你,这粮车要去何处?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人奉命押粮五千斛,到商於县黑林沟赈灾。”商鞅大奇,沉声道:“风调雨顺,又正当秋收,何来赈灾之说?”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沟并非天灾,乃、乃*。我县令念其对变法有功,已经救济两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沟尚有多远?”小吏指着前方山口:“回商君,不到十五里,进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沟。”转身向卫士将官下令,“立即带我令牌,着商於县令即刻赶赴黑林沟。”
“遵命!”卫士将官飞驰而去。
牛车队走得很慢,刚刚进得山口,商於县令就带着几名吏员飞骑赶来。商鞅勒住马缰,阴沉着脸听完了商於县令结结巴巴的叙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
黑林沟是变法以来秦国最为有名的乡里之一,和郿县的白里一样,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里是关中腹地秦国老贵族的农家支脉,以多事闻名。黑林沟却是穷山野岭的隶农(奴隶)新里,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赏而闻名。变法前十年,黑林沟不足五十户人家,便有六家获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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