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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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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仆人开始向国人乡邻赏发金币了。
捧着刻有各国王室徽记的极为罕见的金币,人们更是欢呼潮涌,万岁之声震动原野。然则,老周国人却在这时显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礼法教养,领得赏金者有了永远的念想,达到了“观瞻大人”的最大企望,立刻知足地退到了后边。没有人维持督察,欢呼雀跃的人流井然有序地走过赏金台,没有一个人企图多领赏金。川流不息的人群从苏秦面前整整过了一个多时辰。仅仅是不断点头拱手,偶尔与熟悉的乡邻寒暄几句的苏秦,嗓子也沙哑了,胳膊也酸麻了。
将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萧瑟清冷的秋风掠过,高大的功臣石坊前空荡荡了。
牌坊脚下,依然有几个人匍匐在地,衣饰鲜亮华贵,却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苏秦大是奇怪,紧走几步拱手问道:“诸位乡邻,可是没有领得赏金?”一个青年猛然抬起头来:“二哥!我是苏厉,大嫂硬是教我等跪接丞相。”苏秦听见小弟弟尚带少年气息的熟悉声音,惊喜笑道:“苏厉?快起来!你是苏代了,起来起来。纵是丞相,当得兄弟如此大礼么?”苏厉苏代一边笑着爬起,一边向依然匍匐在地的两个妇人做着鬼脸。苏秦仔细一看,不禁“噗”地笑了出来——两个女人都穿着大红吉服,珠玉满头灿灿生辉,却早被万千人群荡起的尘土弄得一片脏污,直是贵夫人在田野里翻滚之后的光景。
苏秦不禁笑道:“大嫂,何故前倨而后恭也?”
为首妇人将头在地上撞得咚咚响,高声答道:“叔叔位高而多金,小女子岂敢不敬!”
一声“小女子”,苏秦不禁哈哈大笑道:“大嫂公然景仰权位金钱,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请起。”
大嫂抬头,黝黑的一张胖脸,鬓发沾着汗水也掩盖不住细密的皱纹,分明大经了一番风尘沧桑的模样。苏秦不禁惊讶了,大嫂原本是丰腴白嫩风风火火的一个女掌家,操持之利落,好恶之分明,都在那不断变换的*辣与冷冰冰中淋漓尽致地显示出来。从心底里说,苏秦对这个大嫂的心境是复杂的,甚至是哭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锦上添花,从不做雪中送炭的善举,然则一旦你翻身过来,她却又是明明朗朗地对你恭敬,绝没有那种痛苦的揪心的嫉妒与愤怒。曾几何时,大嫂变成了一个辛苦劳作的妇人相,苏家发生过重大变故?
“叔叔真粗心,还有一个人呢。”大嫂笑着扯扯苏秦衣襟,嘴向旁边一努。
苏秦恍然,还有个女人匍匐在地,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两步想扶起妻子,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声道:“起来,成何体统?”大嫂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哟!叔叔心疼妹妹,快起来吧。”妻子站起低声嘟哝了一句:“是大嫂强拉我来。”便低着头不再说话。大嫂乐呵呵笑了:“哟哟哟!妹妹真是,平日总说想叔叔,如何功劳便是我了?”苏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使叔叔难堪而圆场,雄辩的苏秦对这种家事纠葛素来无可奈何,哈哈一笑道:“走吧,都上车,回家了。”又回身对荆燕吩咐道:“荆兄率军士们在这里扎营,等候三两日。”荆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几日无妨,大梁约期一个月呢。”
五辆轺车与长长的财宝牛车启动了,辚辚隆隆地驶进了功臣坊后的苏庄大道。
轺车刚到一字六开间的高大门楼前,苏秦便闻“汪汪汪”一阵狗吠,一只大黄狗带着显然是挣断了的铁链冲了出来!三个仆人跟在后面惊慌失措地喊着追着。
“住手!”苏秦猛然一声高喊,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了下来迎着黄狗跑了过去。
大黄喉头呜呜着哗啷啷冲到苏秦面前,一个直立扑到了苏秦怀里,长长的舌头在苏秦脸上猛舔。苏秦紧紧地抱住大黄,一任那热烘烘的舌头刮舔着脸上的风尘:“大黄啊,你瘦了,老了,看看,胡须都有白了……”猛然,心头掠过大黄叼着饭包在雪野纵跃的矫健身姿,苏秦不禁哽咽了,细心地为大黄卸下了粗大的铁链,拍拍大黄的头,“大黄啊,自今日起,没有人敢再用铁链拴你了,苏庄是大黄的地盘,你可以自由自在,啊。”大黄一动不动地听着,那双幽幽发光的大眼分明流出了两行眼泪,眼角的短毛湿漉漉的,喉头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心中一阵热流,苏秦不禁又紧紧抱住了大黄。
猛然,大黄挣脱了苏秦怀抱,“汪汪”叫了两声,叼住苏秦斗篷往庄内扯。
苏秦笑道:“好好好,跟你走。”便大步跟着大黄进了庄门。一瞄之间,苏秦发现一切布局照旧,却都变成了新房子,心中不禁一沉。大黄领着苏秦曲曲折折地来到了水池边父亲的小院子,蹲在门口“汪汪汪”叫了三声,只听屋中一声苍老微弱的咳嗽,大黄呼地蹿了进去。
走进幽暗的大屋,一阵浓浓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年青的侍女正在燎炉上煎药,见苏秦进来连忙站起行礼:“丞相大人,奴婢正在按方煎药。”苏秦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侍女低声道:“奴婢原在王室,特被选来侍奉苏伯的。”苏秦心中明白,低声问道:“老人家用药么?”侍女默默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苏秦不再说话,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寝室。一盏明亮的纱灯下,面色枯黄的老人静静地躺在榻上,大黄蜷伏在榻前一动不动。
“父亲,季子回来了。”苏秦跪在了榻前,在老父面前,苏秦总是出奇的平静。
老父亲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着儿子灰白的须发、晶莹的玉冠、绣金的斗篷,还有腰间那条粲然生光的六印金带。渐渐地,老人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脸颊神奇地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季子,你终究成事了,苏家门庭,终究改换了……苏亢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仕宦无常,好自为之……”老人安详地永远合上了双眼。
苏秦静静地看着父亲刀刻一般的皱纹缓缓舒展,苍白枯黄的脸上写满了平静与虚无,变得婴儿般平静安详。人世的沧桑忧患留给父亲的痕迹,连同父亲的生命一起,从此永远地消逝了。
“父亲,你心里舒坦,走得安宁,季子也无愧于心了。”苏秦站了起来,为父亲盖上了那方大大的白布。大黄人立起来,呜呜低吼着反复嗅了一阵老主人的身体,静静地蜷伏在榻前不动了。
三日后,苏家简朴隆重地安葬了父亲。陵园是老人生前自己选好的,在苏家地面的一座小山下面,一条小溪流,一片松柏林,倒也是平实幽静。苏秦深知父亲秉性,坚执婉拒了周室参与,更没有报丧六国,在一众乡邻的争相帮衬下,平静地办完了这场喜丧。办完丧事,苏秦与家人议定:父亲明大义重事功,无须以周礼守丧三年;苏代苏厉须发奋读书,大嫂大哥与妻子支撑祖业,务求光大。谁知已经是半疯癫的大哥硬是不赞同,哭闹着坚持要给父亲守陵三年。大嫂无可奈何,抹着眼泪对苏秦说:“教他去吧,他跟老父奔波几十年,守着老父他也安心。再说,他也无用了,就让他替二叔尽尽孝吧。”
送大哥到陵园时,却见大黄蜷伏在老父的墓前静静地动也不动。给它留下的一大箱干肉与带肉骨头、一盆清水竟然原封未动。苏秦惊讶了,大黄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守了三天么?
“大黄,吃吧。”苏秦抚摩着大黄,拿着一根带肉的大骨头凑到它鼻头前。
大黄纹丝不动,连低沉的呜呜声也没有。
“大黄,跟我走吧……”
大黄还是一动也不动,只有那两只幽幽的眼睛扑闪着幽幽的晶莹。
“大嫂,给大黄盖间木屋,遮风挡雨了……”
大嫂哽咽着点点头。
“放心去吧,大黄我来管。”不知何时,妻子到了背后,“大黄是孤命,我晓得。”
“你……”刹那之间,苏秦不知如何应对了。孤命?妻子分明在说自己。可是苏秦又能如何?她是自己的妻子,可她与自己却又如此陌生而格格不入,几次冲动都被她那永远矜持守礼的端庄消融得无影无踪。妻子,那是一个多么温馨喷香的向往,可在自己这里如何就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愣怔半日,苏秦对大嫂深深一躬道:“大嫂,拜托了。”
大嫂依旧哽咽着不断点头。
“放心去吧,只怕是我要侍奉大嫂了。”妻子出奇的平静,脸上带着罕见的微笑。
猛然,大嫂放声大哭,捶胸顿足,泪如雨下,跌坐在茅草枯黄的墓前。
三日后,苏秦满腹惆怅地离开了洛阳,没有衣锦荣归带来的奋然,也没有阖家团聚的喜悦。刚毅明智的老父亲去了,忠勇灵慧的大黄活活为老主人殉葬了,辛劳半生的大哥变疯癫了,风风火火明明朗朗的大嫂骤然萎缩了,木讷柔韧的妻子变得更为生疏而遥远了……洛阳故乡的这块土地,处处给苏秦留下了浓浓的忧戚,若非那两个生气勃勃的弟弟的一抹亮色,这块沉沦衰败的土地简直就要令人窒息了。
苏秦赶到大梁的时候,四公子正在焦灼地等待。他们给了苏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楚威王骤然病逝,太子芈槐即位了;屈原派快马密使送来一封密柬,请求迅速促成六国联军,迟则生变。苏秦当即与四公子议定:各回本国落实盟约军马,来春立即赶赴楚国,筹划对秦国发动第一次进攻。
第九章纵横初局(1)
一、燕山幽谷维风及雨
苏秦回燕,燕国当真是惊动了。
蓟城万人空巷,红色人群从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宫门前,鼎沸欢腾之壮观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色。老人们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山人海,武安君给燕国带来了大运。
燕国君臣郊迎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铜轺车排成了辚辚长龙。燕易王恭敬地将苏秦扶上王车,又亲自为苏秦驾车,引得万千国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地雀跃欢呼,万岁之声淹没了山原城池。谁都觉得,这个给燕国带来巨大荣耀的功臣,无论给予多么高的礼遇都是该当的。百余年来,燕国是战国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诸侯,也是唯一没有扩展而始终在龟缩收敛的战国,没有在值得记忆的大事中风光过哪怕一次,燕国人也从来没有扬眉吐气的时日。如今,燕国成了六国合纵的发轫之国,赫赫六国丞相竟回到燕国就职。一夜之间,燕国成了天下瞩目的首义大国,朝野臣民谁不感慨万端唏嘘欢庆?上自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谁也没有仔细去品味这件事对燕国的真实意义,更没有人去想,是否值得为一次邦交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欢,只是听任那压抑太久的萎缩之心尽情伸展,尽情发泄。
王车上的苏秦,却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对绵延不绝的欢呼与形形色色的顶礼膜拜,苏秦有些茫然了。同是一个人,在潦倒坎坷的时候没有谁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却有如此难以想象的荣耀富贵与崇拜颂扬如大海波涛般要来淹没他。洛阳归乡,国人也对他欢呼赞颂,但苏秦却没有茫然眩晕,反倒有些许真诚的陶醉与喜悦。毕竟,衣锦荣归是人生难得的一种骄傲,纵然这种骄傲不无浅薄处,但它却是一种真实的愉悦享受。
今日不然,燕国朝野的狂热,使他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他实实在在地觉得,六国合纵是自己的血汗功劳,纵然身佩六国相印也当之无愧。但是,他也实实在在地以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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