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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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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手是滚烫的,干枯的,触之心酸。

    她轻轻睁开眼,看到我,默默看着,忽然涌出泪水。

    她的嘴唇动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伸手轻轻整理着她散落在枕边的头发。心里又怜又痛。这满是阴谋和争斗的宫廷里,本来该是我们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然而自从如愿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此刻相见,竟已是她弥留之际。

    她伸手拉住我的手,看向毓儿:“至尊,妾想同太后单独说几句话。”

    毓儿点点头,示意屋里的人都离开,随后自己也离去了。

    “金罗。你会好起来的。”我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丧子的痛苦折磨着她,嗜心灼肺,无可缓解。

    “家家”她轻轻唤我。

    我心中一疼。她已许多年没有唤过我家家。

    晶莹的泪流下来,没入她的鬓间。她干枯的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金罗,你可有什么话同我说?”我轻轻问她。

    她看我半晌,问:“你告诉我,你可有思念过阿父?”

    “我已忘了他。”

    我已忘了他。我已忘了定州城外的河滩,忘了洛阳纷飞的白雪,忘了弘农的大雨,也忘了永宁寺的残垣断壁。

    我已将关于他的一切都遗忘了。

    时间消磨了一切。权力,名位,爱恨,生死。消磨殆尽。

    只剩一颗空无一物的心,无边无涯。

    她听了,竟轻轻一笑,说:“阿父在饮下鸩酒之前,有一句话留给你。我因恨你,并未转告。”

    “不必告诉我了。”我看着她。

    泪水突然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她的脸庞。她哽咽着,又问:“我就要死了,可是有一件事,多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你问吧。”

    她顿了一下,说:“我不是你的孩子对吗?我的亲生母亲是你杀的,是不是?”

    我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满满的全是绝望。我平静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我的孩子。”

    金罗听了,沉沉叹了口气,又似不甘心,追问:“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不是真的。”

    她眉头展开,舒心地一笑:“太好了。”

    屋外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地上铺着厚厚的银色毯子,印上足迹,又很快填平。簌簌的下雪声仿若音韵。

    多年未仔细倾听了。

    金罗溘然长逝于这一年漫天飞扬的大雪中。直到死,她都以为她是我和如愿的孩子,并且幸福地死在这个谎言里。

    这个改变了我和如愿的一生的孩子,在这个大雪天里魂归迷蒙的天涯海角。

    站在宫殿走廊的尽处,整个宫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层层排排的宫室相连,银装素裹,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静默不言。

    一场雪,在洛阳。一场雪,在云阳。

    这又是一场雪了。

    “太后。”身后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转过头。

    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梳着惊鹄髻,身穿天青色袄襦,白色的帔子,装扮朴素,双眼微红。

    她容貌秀美,眉眼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

    “你是”

    “独孤伽罗。”她说,“先父是独孤信。”

    啊。

    难怪觉得眼熟。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

    我已快要忘记他的模样。

    他死后,妻儿俱流放蜀地。这孩子还能出现在这里,应是当时已经出嫁。

    “你长姊走的时候没有痛苦。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她低头嗯了一声,有些哀伤地说:“长姊是先父最爱的女儿,同至尊又一向伉俪情深。只可惜福薄,天不假年”

    “可有你母亲和兄长们的消息?”

    她听了,噗通一声跪下,说:“求太后庇护!”

    独孤氏显赫一时,却一夜倾覆。妻妾和诸子俱被流放蜀地,男子充军,女眷为奴。毓儿为了金罗,曾想****将他们召回长安,却被宇文护所阻。此后他们在蜀地更是被人欺凌,无处申诉。

    我听了,心里暗暗想,如愿在时虽然势大,但诸子却没有特别出色的。何以他死后宇文护还恨不得赶尽杀绝?

    “你夫君是谁?”

    她说:“司空杨忠长子杨坚。”

    难怪了。

    昔年杨忠同如愿交好,听说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雄才。只怕宇文护是担心独孤氏会和杨氏联合。

    当日我曾同觉儿说,如果有无法解决的困难,就去找独孤信。我从来都是那么坚信他会保护我的孩子。

    若他有知,也许亦希望我能够保护他的孩子们。

    “如今杨氏的日子不好过吧?”

    时有耳闻,宇文护对如愿的旧部颇多忌惮,多方打压。也因此杨氏一族自从如愿死后一直如履薄冰,日子并不好过。

    “再艰难也得撑下去。我们独孤氏已经败落,若杨氏也败落了,先父哪里还有昭雪的一天?好在夫君是个有志气的男儿,懂得韬光养晦。如今宇文护势大,可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乃是世间常理,他也必有倾覆的一天。——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微微侧目看着她。年轻的女孩,眼中有温和又坚定的光芒。盛不凌人,衰不卑微。实在难得。——

    这是几分他的风骨。

    “伽罗,你看这宫城。”我指着外面笼罩在漫天飞雪中的宫殿,“他们都为了住进这个地方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丢弃身家性命。可是住了进来又如何呢?”

    伽罗走到我身边,亦举目远望。茫茫白雪中,哪有红墙碧瓦,金碧辉煌。

    “宇文泰从前有句话说得对,站在顶端,除了无边的孤单,什么都没有。”

    她目望远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说,先父是因为太后才被太祖皇帝记恨,留下一道密诏,赶尽杀绝。”

    我望着外面的宫城,没有回答。她亦没有追问。

    半晌,我说:“伽罗,你去过洛阳吗?”

    还未待她回答,我又说:“人说洛阳花似锦,铜驼陌上集少年。”

    她问:“太后喜欢洛阳?”

    我又一笑:“很多年前,我曾客居洛阳。只记得那年,也如这般大雪纷飞。我见庭院里的烛火暗了,怕照不见路,就去剪那些烛芯”

    天地间迷蒙的大雪中,那副画卷缓缓展开。那个梳着双丫髻细剪烛芯的少女是那样娇俏可人。烛光映照她的脸,红红一片。映在眼中,晶亮亮的都是欢喜和期待。

    伽罗侧过脸来看我:“那是哪一年?是前朝孝武帝还在洛阳的时候?”

    “孝武帝?”我努力地回想,“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那时候在位的还是孝庄帝,朝中的权臣还是尔朱荣。”

    “啊!”伽罗有些惊异,“那是三十年前了。”

    我心中一疼,几乎潸然。

    已经三十年过去了。

    从尔朱荣,到高欢,到宇文泰,又到如今的宇文护。都是皇室式微,权臣当道。住在这旷大深邃的宫殿里,有什么意思?

    那如花美眷,已如夕阳西下水东流,再难寻见。

    那踏雪而来的青年——

    我已忘了。

    毫无防备地,伽罗问:“您喜欢洛阳是因为先父吗?”

    ——

    我看着她,这俊俏风流的脸庞,依稀的眉眼中,有他的影子。我突然间感到巨大的伤痛和感动。在这依稀的眉目中,我找回了自己失去的岁月!

    “大概在洛阳的那几年,是我人生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伽罗依旧看着外面飘飞的雪,默默无语。

    “叔母。”

    我回过头,见到宇文护站在身后。

    见到我和伽罗站在一起,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伽罗见了他,神情不卑不亢,对我行了个礼:“伽罗告退。”又对他行了个礼,翩然离去。

    我说:“你来晚了。金罗已经不在了。”

    宇文护面无表情,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外面无边的白雪,说:“长安已经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已经快要半百,须发皆隐现花色。这些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

    “萨保,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敢面对自己的心?”若当年承担下和金罗的一切,今日金罗必不会早早离世。

    他低下眼来看我,目光冷峻,不见一丝情绪,半晌,轻轻启齿反问:“你敢?”

    我垂下眼睛一苦笑。是啊,面对自己的心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自己亦做不到,又何必要求他人。

    我抬手拢了拢斗篷,转身正要离去——

    “是的,我爱她!直到今天都还深爱着她!”

    我的心一震,缓缓回过头去。

    他的老谋深算的眼中闪出妒恨的光:“这些年我日日不得安寝!我几乎发狂,而这狂乱我却无处可说!”

    “是你背叛了她。”

    “没错!”他双臂一震,“我只能背叛她!我在叔父和独孤信的阴影下诚惶诚恐,连她对我的感情于我而言都是巨大的逼迫!那时的我只能放弃她!”

    我看着他,心中陡生怜悯。在权力和爱情中,他选择了权力。他亦选择了作为人上之人,高高站在孤单的顶峰。男人都会如此选择。他们管这叫做志气。

    不知为何,我眼中发热。

    “赦免她的兄弟们,放他们回长安吧。”我轻轻说。

    “不!我恨独孤信,我要他的子孙代代为奴!”他被仇恨炙烤着,煎熬着。金罗在世时,尚是遥遥彼岸一朵鲜妍盛开的花,可她死了,一切隐秘的牵挂都成了熊熊燃烧的怨怒。

    “他们都是金罗的至亲——这该算是你对她的一点补偿吧。你又何尝知道,她因为爱你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宇文护呆立着,眼中的火熄灭了。

    我转身离去。

    纷飞的大雪,偌大的宫城仿佛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得如尘埃乱舞的洪荒世界。

第一百零三章 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夫人,今天天气不错,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可好?”年轻的侍女走到我面前,贴在我耳边轻声问。om

    我亦觉得天气渐渐转暖,浑身倦怠,便点点头。

    小侍女走到窗边将格窗推开,往外一望,欣喜地回头说:“夫人你来看!院子里的海棠都开花了!”

    我眉头一皱,轻斥她:“糊涂!咱们的院子里哪里来的海棠!”

    小侍女并不惊慌,依旧欣喜道:“夫人不信就过来看啊。这院子自从咱们搬来就一直有海棠啊,原以为死了,没想到今春都活了呢!”

    我仍然不信:“云阳宫哪里来的海棠?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没见过哪里有海棠的。”

    小侍女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我跟前,扶着我轻声说:“夫人您忘了,咱们早已经不住在云阳宫了。这是昔日的聆音苑,是皇后特意拨给夫人的。”

    听她这样说,有一些旧事开始如丝如缕地在我脑中胡乱又昏沉地飘荡。我一时竟糊涂了,可是怎么又会在聆音苑?明明昨天我还住在云阳宫。是宇文泰又生我的气、又不愿见我了吗?

    见我兀自发愣,小侍女轻悄悄地说:“夫人,现在已经是开皇二年了。”

    开皇?我又困惑了:“开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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