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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正清论中国--中国新史-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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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于一九二七年开始当权之时,由于有电话、电报、公路的联络,南京(以及后来的重庆)一有命令,就可以立刻下达各地村镇。南京政府于是继续建设乡间官僚机构。按孔斐力(CHOC 13)描述,取代帝制时代县官与士绅的,是南京派来的行政官员,以及他们要推行的改革,还有警察组织的反共保安网。以前皇帝派任了县官以后,指挥县官就是省级大吏的事了。现在的中央政府不然,都与地方县长有直接联系。县长们都要到首都去,接受蒋介石的中央训练团的灌输调教。另外,中央政府还设置负责管理军事、关税、运输等事务的地方行政机构,是独立于正规县政府结构之外的。国民党也设了地方支党部,由中央党部控制,与公务员系统是平行的。县以下的新层级有区、里、乡、镇、村、邻与户,恢复起保甲的制度。
国民党的理论是,政府在训政时期可以通过这种层层户籍编制训练人民学习地方自治。一九三九年间,国民政府颁布了重组地方政府的新法令。各户家庭改采较有弹性的方式组成甲与保,村与镇变成可以自己运作地方行政的法入团体。每一保应成立保民大会,选出两名代表参加村民大会或镇民大会,协助村镇长治理事务。村镇长则由民选。按计划,一九三九年的法令应于自由的(即国民党的)中国几乎所有县内实施。但是,当时大权在握的是军方与警方。并没有关于此种选举形式确立的记录可循。
“地方自治”虽然在倡导民主的西方人脑中能激荡起愉快的反响,对中国一般百姓而言却有相当不同的含意。这个术语其实通常意指地方士绅管理事务的中介手段,用来取得村民的税款,以完成现代化的改进。建公路、办新式学堂、支付警政费用,都是头脑新的士绅们乐见其成的,但是为了换来这些而加征新税,使村民未蒙其利之前反倒先受其害。当时抗议实施改革的农民为数不少。
再者,地方自治习惯上并不以一枧同仁的举手表决方式“一人一票”做决定,而是按村中大老们一向的议事惯例,用达成一致同意的方式。一九〇九年各省咨议局议员是由严格限制资格的选民选出的,议员们却得以类似达成一致同意的方式再相互推举代表。如果让“民主”在二阶层划分的中国社会里用单纯多数决的方式运作,无异于否定自律修养使人品高超的理学信念。然而,在私人关系淡化之际,多数决似乎是现代作风所要求的。
回顾南京政府的这十年,我们看得出来,按理想,政府本该用改良农业技术的计划来解决最重要的农业生产问题。南京政府早先曾要求“国际联盟”提供公共卫生设施所需的技术援助。一九三〇与四〇年代,外国也曾提供许多极佳的经济重建蓝图给中国。垦荒、造林、水源管理、水力发电、农作与畜牧育种、农具改良、土地用途改进、虫害防治、储谷设备、土地重新分配、降低地租、轻重工业建设、乡村工业与合作社、低利农贷、民众教育、公共卫生、交通运输、法律治安,全都有人提倡,也都有显然的理由。这些努力的第一的首要的目标,都是为了提增农民生产力。这是中国的难题的症结所在,国民政府却未能把它抓出来。南京政府根本没有拟出详尽的整治计划,当然更不用说有什么实际行动。
南京十年是西方国家该为中国的蓬勃经济成长提供支持的时候,但是欧洲正全神专注着纳粹德国,美国则因为经济大萧条与“新政”而自顾不暇。国民党统治的中国这几年中在许多方面有蹒跚的零星的进展,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定目标。社会人类学家费孝通,曾以“荒歉不足之经济”形容老旧农耕环境与习惯造成的泥淖困境。这种由来已久的低水平人力经济,因为中国人强调知足之美德而长存不灭。农民自古就接受这种制度化了的贫困生活——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了,才能够令使个人把自己安插到关系团体之中,承受生活中的遭遇,并且因而达致自己与周遭社群的高度“社会性整合”。的确,中国农民的狭隘见识、低效率、粗陋饮食、病痛不断,虽然令现代观察者感到怵目,却一直是旧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这些情形也是近代以前欧洲存在过的。
乡村建设
南京十年期间,政府对乡村并没有大规模的支持,倒是有愈来愈多的私人力量普遍投入“乡村建设”。好几个地区的农民生活问题都有人在做研究,并且拟出推行教育与改善生活水平的方法。其中有一些是传教士带头做的。西方人最熟知的是华北定县的平教会实验计划,由信奉基督教的晏阳初主持,部分资金来自洛克斐勒基金会。南京政府在首都附近发展了一个模范县。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学者梁漱溟——盖·亚力托(Guy Alitto,1979)称他是“最后的儒者”,他在山东的乡农学校建设首创风气之先。根本上,这些改革建设的目的不外乎给农民一些公民教育、一些公共卫生服务、作物与牲畜育种的科学化改良。
相关研究最多的乃是晏阳初在定县主持的平民教育运动,其影响范围也最广。晏原在耶鲁大学读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基督教青年会派了四十多名中国学生到法国参加华工服务,他便是其中之一。晏在替华工写家信的时候,就开始教不识字的华工认字读书,还办了一分报纸。回中国以后,他便发动多人,利用青年会的宣传及动员方法推行识字运动。这些事情把他带到乡村的问题上来,他除了推广识字教育,进而扩及改良公共卫生、农业技术、手工业、贷款营销合作社,召集村中长老、地主、官吏参加各种公众活动并协助安排有益的行动计划。
晏阳初往美国和英国募款,以聘请专精的人才。这此人必须想出可以实行的主意,而且所需费用愈少愈好。例如,卫生计划征召村中一名农人为卫生员,经过十天训练后,此人便着手做一些最重要的统计,找出最明显存在的疾病向训练中心报告。他配备有急救药箱,可以分发眼药、蓖麻油、阿斯匹灵,另外还可以替人们接种疫苗,做环境消毒。但是,查尔斯·海福德(Charles Hayford.1990)的研究说得很明白,习俗的硬壳是很难打破的。例如,接生婆一向都是不讲卫生的,有时候坚信干牛粪的疗效优于其它药品或疗法。
一九三一年以后,包括定县在内的全国性乡村建设运动,成立了许多有类似功能的工作中心及工作计划,都是未受政府指挥管理的。一九三〇年间,定县踏出了最后一步,以自己提名推举的人选担任了县长。其实验性的工作设计出许多配合农民需要的措施,包括乡村工业、合作社、税款的公平正当运用等。地方上的保守人士觉得这些作风太接近共产党了,终于设法把县长调了职。
乡村建设运动不久就发现,经济生活上的问题与社会政治制度脱不了关系。西方式的任何民主改革,都必须有较高的生活水平为先决条件,而生活水平的提高又端赖社会改革。比方说,定县打算推行的科学化改良所需的财力支持超出了农民的能力范围,支持地方改善的农民组织必须得到官方许可,作物改良牵扯出地租和租用期的问题,识字推广以后民众表达委屈不平的声音变大了。
简言之,不论旧秩序的那一方面要做任何实际的改革,都意味着整个体制要做根本的改变。中国乡下的问题太深远了,要求改变的催促又太紧迫,以至于一有改革就似乎可能点燃起可能导致暴动的连锁反应。
国民政府的地方自治计划即是因为这种征候而受挫。中央只能从表面上下达政令,根本到不了农村内部。要在地方行政系统中设置代表中央单位的计划或立法,通常都和督军及商会代表的省级利益相冲突。改革建设计划带到地方上的有延长的公路、公共汽车线、电话、电报。各种建设计划,包括地质勘察、农作物统计、农业管理、地方治安,都要靠往农村加征新税得来的钱才能办。农民们却一直觉得,中央和城里人搞的这些进步改革对他们没多大好处,官僚们则是对这整套组织乡村自治的观念感到陌生。结果,南京政府没有把社会改革做成功,尤其是扩散土地所有权与减少遥领地主(absentee landlordism)两件事的失败,让中国共产党在一九三〇年代有了可乘之机。
毛泽东之兴起
国民政府奋力要建立抵抗日本的军事力量之时,中国共产党正在乡村里挣扎着求生存。一九二七年间原已有大约六万名党员,却很快就被蒋介石的白色恐怖消灭了十分之九。剩余的党员许多从此就声消迹匿,最固执的分子则躲入偏远的乡下,渐渐形成十多个根据点,以小撮的“红军”(即共产党员)支持反叛的政治领袖。毛泽东和军阀军官出身的朱德在湖南江西南部边境联合以后,开辟了一个主要基地。但随即往东北移入江西山区,以瑞金为中心据点。其它基地分别建于武汉东北的大别山,或江苏北部长江口的洪泽湖沼地周围。
意识形态与组织力相辅运用无疑一直是大多数革命运动的致胜法宝。毛泽东的组织原则和任何其它成了大功的流寇所用的一样,用强力与狡诈(包括一套新理论教导)来讨好地方人民。通过共产国际从苏俄借来的意识形态,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适应了中国的环境。例如,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析解中,都市无产阶级、工厂工人、加入共产党的工人领袖都占有关键性的地位。中共享农民群众取代无产阶级以后,工作才有了进展。但这么做等于是把原来的理论意思颠倒了。
陈独秀于一九二七年因为共产党在他领导下几乎败亡而失势。以后,中共领导权就由一连串的青年担当,都是莫斯科共产国际提出的人选。由于这些人在上海和其它都市里必须躲在暗中活动,使他们发动革命之战的能力大受妨碍。教条宣传可以印在纸上,却不能纠集群众运动。活动者仍接受莫斯科指示,并且把这些指示传送到各个基地区。
一九三一年起,著名的留俄派“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即国际派)掌控了中国共产党的大权,苏俄的影响力更为加强。这一派人的观念和目标都属马列正宗,并不切合中国的实际状况。他们仍然高倡无产阶级革命,企图占领都市,继而使各省独立。这个路线对国民党正有利,共党则是每次举事必败,根本没有在中国掀起暴动的“巨浪”。到了一九三二年,中共中央委员会被迫撤出上海,迁往江西的大基地,也就是毛泽东坐镇的地方。撤来的人虽然职位比毛泽东高,却和他一样融入了农民的生活与其疾苦。从这时候起,毛泽东的人格与观念就成为支配中国共产党革命运动的一个要素。
毛泽东胜过当时其它人的地方在于他能使理论与实践一致,这是儒家哲学的重要中心思想。我们可以观察一下,自一九二〇年起在国民党主导的联合阵线之内活动,毛的观念是如何发展的。他曾任广州的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在广州时也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讲习所提供为期五个月的教育课程,毛泽东并于一九二六年五至十月间亲自给六个班授课,教导了三百二十名来自中国各省的学生。讲习所的课程似乎是以分析农民问题与分析乡间阶级结构为主。毛泽东以一九二五年在湖南组织农民协会的六个月经验为依据,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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