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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如此之近，叶子甚至能嗅到牛头武士们身上独有的牛骚气，熏得他胸膛里翻江倒海，想要呕吐。
　　他这才后知后觉。
　　原来氏族老爷们的体型如此硕大，肌肉如此夸张，杀意如此浓烈，和自己在深山中远远偷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对孱弱的鼠民而言，这些天生拥有荣耀血脉的氏族老爷，就是神魔下凡，势不可挡。
　　看他们游刃有余，闲庭信步的模样，仿佛这根本算不上是一场真正的屠戮，仅仅是无聊的游戏而已。
　　而村子里所有的鼠民，也不是游戏的对手。
　　仅仅是游戏里的道具。
　　叶子看到无数“道具”横七竖八，栽倒在地。
　　栽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有些人死不瞑目地瞪大了眼睛。
　　渐渐黯淡的双眸中，仍旧凝固着浓烈的困惑，至死都不明白，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
　　他们不是一向都安分守己，年年都向血蹄氏族缴纳足额的曼陀罗税，就算因为采集品阶最高的圣果，年年都要在悬崖峭壁间摔死无数人，还有无数人被山林和图腾兽吞噬——就算如此，面对年年上涨的税额，从来都毫无怨言，尽心尽力去完成的吗？
　　为什么，血蹄氏族要无端端剿灭他们这个人畜无害，百依百顺的小村庄呢？
　　“因为‘荣耀纪元’来了。”
　　曼陀罗花开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曾经忧心忡忡地说。
　　但这次“繁荣纪元”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
　　据叶子妈妈的妈妈说，这次繁荣纪元，足足持续了十个手掌印，也就是整整五十年呢！
　　上次荣耀纪元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
　　鼠民一向过着朝不保夕，生死无常的生活，很少有人能在繁重而危险的劳作中活过三四十年的。
　　就算村里最老的老人，对上次荣耀纪元也没什么印象。
　　他太老了，老得牙都掉光，只能用石碾子把曼陀罗果碾成泥来舔着吃。
　　前几年又被毒蜂蜇昏了头，变成了整日疯疯癫癫的老糊涂。
　　“荣耀纪元来了！
　　“荣耀纪元来了！
　　“氏族老爷们就要踩着鼠民的累累尸骨，去为神圣的祖灵，夺取至高无上的荣耀！”
　　曼陀罗树开花之后，老糊涂终日在村口手舞足蹈，笑着，跳着，唱着谁都听不懂，也不愿意听懂的歌谣。
　　叶子在尸堆中看到了老糊涂。
　　他裂成两半的脸上，仍旧挂着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的傻笑。
　　还有图图，自己最好的朋友。
　　也是最强的对手。
　　无论下河去捉梭梭鱼，还是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爬到最高的曼陀罗树上去，看谁能摘到个头最大的曼陀罗果。
　　图图每次都只差叶子一点点。
　　“我现在力气太小，一口气只能吃三个曼陀罗果。
　　“但是，等着瞧吧，等到明年，我肯定能一口气吃掉五个。
　　“到时候，我一定会变得比你更强！”
　　图图曾经对叶子这么说。
　　但现在，他的胸膛却深深凹陷下去，仿佛变成了他们共同建造的“秘密基地”里，最大，最深，最黑的山洞。
　　图图再也吃不了曼陀罗果了。
　　最后，叶子看到了安嘉。
　　她被一名体型硕大无朋，连铠甲都装不下，干脆精赤上身，露出疙疙瘩瘩的筋肉和狰狞纹身的牛头武士扛在肩膀上。
　　牛头武士大摇大摆，朝熊熊烈焰旁边，已经被打晕捆好，主要由青壮年鼠民组成的俘虏堆走去。
　　和血蹄氏族的牛头人相比，身为鼠民的安嘉，真像是一只小老鼠一样。
　　对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就夹得她脸色惨白，近乎窒息，无法挣扎。
　　即便如此，她还是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跑！叶子！快跑啊！”
　　安嘉的叫声，让叶子脑子里“嗡”一声，发出轰鸣。
　　他像是被一万只毒蜂蜇了，脑浆燃烧起来，根本无法思考。
　　自从曼陀罗花开以来，已经有无数人叫他逃跑。
　　“跑啊，叶子，快跑！”妈妈这么说。
　　“跑啊，叶子，快跑！”哥哥这么说。
　　“跑啊，叶子，快跑！”疯疯癫癫的老糊涂这么说。
　　现在，连安嘉都这么说。
　　可是，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环视四周，到处都是火海，到处都是血泊，到处都是鼠民的尸体和哈哈大笑的血蹄老爷们。
　　荣耀纪元已经来临。
　　他就像是过街老鼠，无处可逃。
　　也根本，不想再逃跑！


第912章　图腾武士
　　叶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但他伤得实在太重，刚刚挺起胸膛，就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倒。
　　幸好双手胡乱挥舞，抓住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那是一柄图腾兽的大腿骨，打磨而成的黑色骨刃，斜斜插在“缺门牙”大叔的胸口。
　　叶子记得，缺门牙大叔有一手吹奏风笛的好本事。
　　他能精挑细选曼陀罗树上最宽大，最柔软，长满了金色绒毛的树叶，慢条斯理地卷成一支支风笛。
　　再将长长短短的风笛并排，放到嘴边，眯起眼睛，就能吹奏出数不清的美妙声音。
　　虽然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长得也有些滑稽。
　　但缺门牙大叔的风笛声，真是比任何情话，都能讨女孩子的欢心。
　　就连曼陀罗开花的那个夜晚，叶子给安嘉吹奏的那首风笛曲子，都是缺门牙大叔教他的。
　　但现在，缺门牙大叔也死了。
　　就像所有年老力衰的鼠民一样。
　　叶子额头上“咕嘟咕嘟”涌出的鲜血，不断往他的眼睛里倒灌进去。
　　他用力将骨刃拔了出来。
　　骨刃很大，很重。
　　这头图腾兽活着的时候，一定是身高超过十臂的庞然大物。
　　而且，骨刃上还插满了利齿状的金属，增添了它的杀伤力。
　　鼠民是没有资格使用金属武器的。
　　在图兰人的传统里，金属武器是祖先的灵魂凝聚而成，是上天，对于流淌着荣耀血脉的氏族武士们，最神圣的馈赠。
　　流淌着不洁、怯懦和背叛者血液的鼠民，没资格用自己肮脏的爪子，玷污圣洁的金属。
　　以往在村子附近发现了金属——无论是富含灵能的原矿，还是结构复杂，蕴藏神力的上古战争遗留物。
　　都是和曼陀罗税一样，纹丝不动地送到血蹄氏族的主城——黑角城去。
　　而且，每一块金属，特别是遗留物，都要用曼陀罗叶细细包裹起来，哪个鼠民胆敢触碰一下，就会被氏族老爷们挖掉眼睛，砍断手掌。
　　是以，今天之前，叶子从来不知道，镶嵌了金属的武器，是如此沉重的东西。
　　虽然和哥哥一样，拥有远超普通鼠民的个头。
　　但他毕竟还没成年，和虎背熊腰的哥哥不同，更像是手长脚长的瘦竹竿。
　　勉强挥舞了两下骨刃，叶子就感觉眼冒金星，气喘吁吁。
　　他的动静引起了那名牛头武士的注意。
　　对方扭过脑袋，淡淡扫了他一眼。
　　叶子的心脏瞬即冻结。
　　这是一张何其狰狞的面孔。
　　以佩戴着三枚铁环，喷涌着白色蒸汽的鼻子为界，牛头武士的脸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
　　左半边像是被最凶残的图腾兽狠狠啃噬，密密麻麻布满了几十道伤口。
　　重重叠叠的疤痕就像是一窝蠕动扭曲的毒蜈蚣，铜铃大的牛眼都被疤痕吞噬，仅仅在眼窝上胡乱镶嵌着一枚铁眼罩——那是用铆钉，直接固定在头骨上的！
　　左侧额头高高翘起的巨大牛角，也从中间折断。
　　但它的主人并没有用骨头或者金属进行修补，反而把断裂的茬口打磨得更加锋利，仿佛这根断角都大有来历，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右半边面孔相对完整。
　　但蕴藏着无限凶芒的眼珠，再加上满脸狰狞的笑意，却比左脸的疤痕和断角，更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叶子心脏冻结的原因。
　　他认识这张脸。
　　就是这名牛头武士，朝叶子家的棚屋，丢出了第一支蘸满曼陀罗树脂的火把！
　　叶子的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浮现出了妈妈笑吟吟捧着曼陀罗炖肉汤的模样。
　　他永远喝不到妈妈炖的肉汤了。
　　永远。
　　“啊——”
　　叶子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无穷的力气，狂吼一声，将骨刃高高举起，朝断角牛头武士冲去。
　　牛头武士的鼻腔里喷出一团不屑的热气。
　　不躲不闪，饶有兴致看着叶子毫无章法的拙劣攻击。
　　似乎想知道，这个流淌着卑贱血液的小杂种，究竟能顺利冲到他面前，还是会被沉重的骨刃带着走，最后绊个狗啃泥。
　　但叶子只冲了两步，就被人拦腰抱住，远远甩到了后面。
　　镶满锯齿的骨刃，也被人一把夺走。
　　是哥哥！
　　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记得哥哥明明在刚才的战斗中，被两名血蹄武士围攻，至少挨了几十刀，倒在血泊和火焰中。
　　——哥哥也是整个村子里，唯一能享受到被血蹄武士围攻，这份“荣耀”的村民。
　　哥哥遍体鳞伤，焦头烂额。
　　如花朵般绽放的伤口里面，隐约能看到骨头。
　　幸好鲜血已经流干，伤口经过烈焰烧灼，血肉也紧紧收缩。
　　现在，支撑着哥哥这具不亚于血蹄武士的魁伟身躯，挥舞着锯齿骨刃朝断角牛头武士扑去的，唯有愤怒和仇恨。
　　在岩浆般炙热的愤怒和仇恨驱动下，哥哥两步就冲到了牛头武士面前。
　　牛头武士仍旧无动于衷，不屑一顾。
　　他甚至连身体都懒得完全转过来。
　　仿佛，无论寒光闪闪的骨刃是在叶子手里，还是在如疯似魔的哥哥手里，都没什么两样。
　　但他错了。
　　当哥哥将骨刃高举到极限时，他的体内忽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响。
　　哥哥的皮肤就像是被满地鲜血和漫天火焰染红，随后，狠狠撕裂开来。
　　裂开的皮肤下面，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肌肉。
　　原本就健硕得不像鼠民的哥哥，瞬间变得比牛头武士更加庞大，简直像是一头发了疯的战象一样。
　　而骨刃狠狠劈砍的速度，也在瞬间提升了三五倍，刀锋发出的呼啸，就像全体村民的亡灵，发出最凄厉的尖叫。
　　——图兰泽是一片荣耀之地。
　　古往今来，在山林、平野和沼泽之间，不知发生过多少场神圣而惨烈的战争。
　　亦有数不清的战争遗迹和遗留物，散落在悬崖峭壁之下，崇山峻岭之间，又被图兰河张牙舞爪的数百条支流，冲进了数以万计的水泡子和大沼泽。
　　叶子和哥哥有一个秘密。
　　整整一个手掌年，也就是五年之前，他们在孩子们的“秘密基地”深处，发现了一个山洞，山洞的最深处，还有一条缝隙，缝隙的最深处是另一个山洞。
　　山洞里堆满了非常酥脆的骸骨，打个喷嚏就都吹成了灰。
　　山洞里的岩壁上，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形和兽形，每个图形都摆出了稀奇古怪的姿势，胸腹和肢体之间，还有很多蚯蚓一样的箭头。
　　真奇怪，这些壁画留在这里，至少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手掌年了吧？
　　但颜色依旧鲜明亮丽，像是刚刚画上去的一样。
　　别的孩子，像是图图，也看到了壁画。
　　但他们既无反应，也没兴趣。
　　叶子和哥哥却被蕴藏在壁画里面的神秘力量深深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