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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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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总得先找到托身地方,不是吗?”她问。
但是裘德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贯注在那个周年纪念上了,于是他们一块儿顺大成街走下去。裘德抱着顶小的孩子,苏牵着自己的小女儿,阿拉贝拉的孩子不言不语,心事很重地走在旁边。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俏丽姊妹和她们的年轻时候没上过大学,一窍不通、百依百顺的爹娘,由既当兄长又当儿子的小伙子保驾,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小伙子个个脸上神气活现,像是写着世上本皆属草昧之人,赖有他们多方调教,这才开化,臻于文明之域,云云。
“这些小伙子个个神气十足,正好反衬着我的失败啊。”裘德说。“我今天来,就是为领略一番自命不凡带来的教训——今天是我的“受辱日”啊!我的亲亲,要不是你把我挽救了,我也许因为绝望而彻底完蛋啦!”
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又陷入异常剧烈地痛惜自己的心境。“亲爱的,咱们顶好还是马上办自己的事情。”她答道。“我知道这儿的情景又勾起你旧的创痛,这可不好!”
“呃——咱们快走到了;就要看见啦。”他说。
他们从左首拐过那座有意大利式门廊、螺旋纹立柱上攀满藤蔓的教堂;随即穿过巷子,一直走到那赫然在望的、因屋顶有灯笼形天窗而遐迩驰名的圆形会堂。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个天窗就是他忍痛绝念于前程的表征,因为当年他曾在一个下午在那儿临窗眺望大学城,思绪万千,百感交集,终于醒悟过来,他力求成为大学的儿子的企图,无非是枉费心机。
今天,在那建筑物与教堂之间的空地上,麇集着来看游行的人群。两行大栏杆把他们从中间隔开,留出一条通道,从学院大门一直延伸到学院和会堂之间的大楼门前。
“就是这地方——等会儿他们就过来啦!”裘德忽然兴奋起来,大声说。尽管他怀里抱着孩子,他还是拼命往前挤,苏则带着两个孩子紧跟着,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紧靠隔离栏的位置。他们剩下的空档立刻让人填上了。这时马车一辆挨一辆在学院侧门前停住,上面下来身穿血红大袍的大人物,道貌岸然,迈着四方步,看热闹的人也就议论开了,耍贫嘴,放声大笑。天空已经阴下来,灰沉沉的,时不时听见隐隐雷声。
时光老爹打了个冷战。“真像最后审判日呀!”他小声嘀咕。
“别瞎说,他们不过是有学问的博士就是啦。”苏说。
他们还是往下等,大雨点子这时劈头盖脸掉下来,队伍仍旧迟迟不来,人群不耐烦起来。苏又表示别再等了。
“一会儿就过来了。”裘德说,头也没回一下。
但是游行队伍的影子还看不见。有人为了消磨时间,就朝着最近便的学院的正面望,说他闹不明白中间部位刻的拉丁文什么意思。裘德正好站在那人旁边,就把意思给他讲了讲;他一看周围人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又把墙壁饰条的刻工解释了一下(他多年前研究过这类东西),还批评了城里另一所学院的前脸的石活的某些细部。
那群候等着的人,其中还有两个站在学院大门口的警察,都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吕高尼人在看保罗,①因为裘德不论碰到什么可谈的题目,总是谈兴大发,滔滔不绝;那些人不免觉得他特别,心想怎么这个异乡人知道的东西居然比住在本地的人知道得还多;后来有个人说:“嗨,我认得这小子,前些年他常在这儿干活,没错儿!你们全忘啦,大伙儿不是给他起过外号,管他叫‘圣棚户区布道师’吗?——因为他就想干这一行嘛。我猜他后来结婚成家了,抱着自个儿的孩子哪。泰勒总认得出来他吧,因为他谁都认识。”
①引自《旧约·传道书》。
说这话的人名叫杰克·司太格,裘德从前跟他一块儿修过学院的石活;补锅匠泰勒站得很近,他们看得见。他一听别人提他名字,就隔着栅栏大声对裘德说:“你瞧得起咱们爷们,大驾又回来啦,我的朋友!”
裘德点点头。
“你打这儿走了,好像也没多大出息,对吧?”
裘德对这句话也表示肯定。
“就是多了几个嘴要喂喽!”这个说话声音刚才没听见过。裘德听出来是乔爷,也是他早先认识的一位石匠。
裘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他可没法跟他辩这一点;大家七嘴八舌,像是他跟这伙没事于的人开谈话会,补锅匠泰勒问他忘没忘那晚上在酒馆里人家激他背使佳信经的事儿。
“不过命运女神没叫你生来于那行子,对吧?”乔爷插嘴说。“我看凭你这块料,于那行子还够不上吧?”
“别再跟他们说啦。”苏恳求着。
“我真讨厌基督堂!”小时光垂头丧气地咕噜着,他比周围的人矮一截,站在那儿看不出来。
裘德可不然,他一看自己成了大家好奇、奚落和议论的中心,再也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他自觉并没愧对世人的地方讲出个道理。稍过了会儿,他就情绪昂奋,高声对着他所有的听众说起来。
“列位,这是个随便哪个年轻人也难以回答的问题——是我当初全力以赴,想把它回答出来的问题,也是眼下成千上万的青年在当前这个奋进的时代不断地反复思考的问题——究竟是完全不顾自己是否适合,不加批判地跟着前人足迹亦步亦趋呢,还是按着自个儿才智所宜,志趣所在,选定进取的方向?我力求走后一条路,失败了。可我不承认我一失败就表示我的见解是错误的;我一成功,我的见解就对啦——虽说如今这年头,咱们全是按成败论英雄。我这是指不看那些愿望的内涵是不是健全合理,单单计较一时的偶然结果。咱们刚才瞧见穿红袍子、黑袍子的爷们驾到此地啦,就假定我总算成了其中哪一位那样吧,人人就会说:‘瞧哇,那小子才聪明哪,他就是按性之所好走过来的!’可是一瞧见我从头到尾一事无成,依然故我,就说,‘瞧哇,那小子想瞎猫碰死耗子,真是个大笨蛋!’”
“说真的,我是因为穷,不是意志不坚才输的。我极力想要我这辈子干成的事儿,可得两三辈人才成呢;我的冲劲儿——我的执著精神——也许可以叫我的毛病吧,反而叫一个生来不具备优越条件的人进退失据,适得其反啦。只有鱼一样冷血、猪一样自私的人才有上佳机缘,成了他的国家的栋梁之材。你们笑话我好啦,我也挺愿意你们笑话,无疑我是个该让人笑话的东西。不过你们要是知道我这些年怎么挣扎过来的,你们反倒要可怜可怜我啦。要是他们也知道”——他朝着师尊们陆续到达的学院那边点点头——“说不定他们也一样可怜可怜吧。”
“他这人真是病啦,垮啦,真是的!”一个女人嘟囔着。
苏脸上显得感情更为激动,不过她人紧挨着裘德,就给遮掩起来了。
“我死之前,还可以办件好事,也算我有了成绩吧,这就是叫人知道什么事千万别干,拿我当个叫人寒心的例子,也好当个教育人的故事说说。”裘德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开头说的时候,还算心平气和,这会儿却悲愤起来。“眼下思想和社会方面惶惶不安的精神面貌弄得好多人都陷入苦闷啦,我呢,说到底,就是这种状况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啊!”
“你别跟他们说这些吧。”苏含着泪小声说,因为她深知裘德此时的心境。“你从前不是那样的人。你从前是怀着高尚的宗旨,为追求学问而奋斗,只有那些卑鄙的家伙才贬低你!”
裘德把抱着的孩子换了个位置,好省点劲,接着就把话说完了:“我这会儿又病又穷,可是这还不是我顶糟的地方。因为我这会儿脑子里的信仰成了一团乱麻——黑里瞎摸,找不着头绪。做事靠本能,无所取则。八九年前我到这儿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条理分明,但是后来它们陆陆续续逃之夭夭啦。越到后来,我就越对自己没信心。我怀疑我如今还有什么能算得上人生大义,我只剩了下边两条心愿:于己无害,于人无伤;再有是真正做到让我最爱的人快乐。各位先生,既然你们都想知道我是怎么混过来的,我已经—一奉告啦。但愿对诸位有好处!到此为止,我也不能往下说啦。依我看,咱们社会这套规范准是哪儿出了岔子,这可得靠比我目光深远锐利的男男女女去探明究竟——假定他们真能做到。‘因为谁知道什么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居日光之下有什么事呢?’①”
①um,ibus是拉丁文词尾变格。
“好哇,好哇。”众人不约而同地说。
“讲得真不赖呀!”补锅匠泰勒说,又悄悄地跟紧边上的人说,“明阿哈,那些吃牧师饭的成群凑到这一带来了,里头有一个趁着咱们的当家牧师想休假,就替他带着做礼拜,要是捞不到一个几尼,他大概不肯这样讲道吧?你看呢?我敢起誓,他们那帮子里头谁也讲不来。再说他们大概得先把要说的写下来才行。这小子讲得这么好,可是个工人哪!”
恰好这时候有辆马车赶过来了,里面坐着一位喘吁吁的身穿大袍的博士,无奈辕马不听使唤,没在雇车人要停的地方停住,只见博士从车里跳出来,径直奔进了学院大门。车夫纵身跳下车座,开始往那畜牲肚子上踢,这个光景倒像为裘德一番讲话做了客观注脚。
“要是这世界上最信教、最尊重教育的城市,”裘德说,“要是在学院大门口这儿,连这类事都于得出来,那咱们还有多大出息,还有谁说得清呢?”
“别吵!”一个警察说,他刚跟一位同志忙着打开学院对面几个大门。“伙计,游行队伍过来的时候,你闭上嘴好吧。”雨下得更大了,带着伞的人都把伞撑起来。苏只带了把小伞,晴雨两用的。她的脸色显得苍白,不过裘德当时没注意到。
“亲爱的,咱们还是走吧。”她低声说,尽量不让他淋着。“别忘了,咱们还没找到地方住呢,东西还放在车站,再说你身上也没好利落呢,我害怕一淋湿了,你又要病啦!”
“队伍过来了。稍等一会儿,我看了就走!”他说。
一时间六钟齐响和鸣,好多人的脸挤到了窗口上,而院长和新博士们也露面了,他们穿着红色和黑色大袍的形体好似可望而不可及的行星通过望远镜的物镜一般,从裘德的视野中倏忽而过。
在他们行进时,认识他们的好事之徒一一点出了他们的名字,等他们走到伦恩造的老圆形会堂,人群就欢呼起来。
“咱们往那边走!”裘德大声说。雨下个不停,但他似乎丝毫没觉察到,带着一家绕到会堂那边。他们站在为减少车轮的不谐调的噪声而铺垫地面的干草上,那儿有许多经过霜雪剥蚀而显得古意盎然的半身雕像,它们环列在会堂周围,冷眼旁观正在进行的仪式——神情恹恹而阴沉,特别在望着浑身淋得透湿的裘德、苏和他们的孩子的时候,好像觉得他们非常滑稽:到这儿来,本来无所事事,何必多此一举。
“但愿我也能参加进去啊!”他热切而认真地说。“听吧,我呆在这儿,可以听得见拉丁文讲演的几个词儿,窗户都开着哪!”
但是,除了风琴奏出的和谐的乐音和每次讲演中间的喊声和欢呼,裘德只间或听到um或ibus①的铿锵之声,绝少拉丁文传到他脑际,白白站在雨地里。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该亚法为犹太人大祭司,反对杀害耶稣。他被众祭司捆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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