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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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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验尸组如时到了,他们看了尸体,按规定验了尸;随后就到了凄惨的送葬的清晨。经过报上一传,爱看热闹的闲人都给引到了出事现场,他们站着没事,就数窗户上有多少块玻璃、墙上有多少块石头。裘德夫妇不明不白的关系更给他们的好奇心添油加醋。苏说过了,她要送两个小的到坟地,但是临走之前,她撑不住了,只好躺下来,趁这时候,他们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运尸车,就把它赶走了。房东于是大大松了口气,眼下他只剩下苏和她的行李要处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复原状。他老婆因为不走运,招进来这家子,这礼拜弄得他的房子声名狼藉,这下子完全可以洗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产权人商量了一番,两人都同意,要是因为房子里发生过惨剧,社会上对它有成见,敬而远之,他们就要想方设法把它的门牌号数换一个。

裘德看着两个小棺材——一个装小裘德,一个装两个小点的孩子——放到墓穴里,跟着赶快往回奔去看苏,她还在自己屋里躺着,他也就没惊动她。可是他老是放心不下,四点钟光景又回去了。房东太太还当她还在屋里,可是看了一下,就下来告诉裘德她不在屋里。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没了,这说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也不在那儿。他琢磨可能发生的情况之后,就顺着大路,直奔公墓,一进门就横插过去,径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为出了惨剧而跟着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一个人拿着铁锹正朝埋三个孩子的坟里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边,有个女人抓着他胳臂不放,求他别填。那正是苏。她根本就没想到把她的带颜色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裘德替她买的丧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丧失子女的人一样从俗换上丧服,那也不像她穿着现在这样的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现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们埋了,这不行啊,我还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见裘德就疯了似地哭喊着。“我要再看一遍。哦,裘德,开开恩吧,我要看他们。我不知道你趁我睡着了,就叫人把他们抬走啦!你说过,他们的棺材没上钉的时候,我还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说话不算数,你把他们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对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来,让她撬开棺材。”拿铁锹的人说。“瞧她这样儿,你得把她弄回家才行。可怜的东西,她这简直是胡来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来。你还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着点吧,感谢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别管多伤心也都冲掉啦。”

但是苏苦苦哀求没个完:“让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哟,行不行啊?就那么一丁点工夫,裘德呀?没一会儿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让我看,我以后什么都好说好办,什么都听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没事儿一样回家啦,以后再也不想啦,行不行呀?干吗不行哪!”

她没完没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几乎要那个工人答应再把棺材起出来。但是那样一来,不单毫无好处,还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当机立断,先把她立刻弄回家。于是耐下心,劝她,哄她,温存体贴地跟她悄悄说话,抱着她,好让她有个依靠;后来她也闹不下去了,听他的话,离开了公墓。

他想找辆轻便马车送她,可是他们的境况如此之窘,她不许他这样。两个人就一路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红。他们要在下午搬到新住处,但是裘德觉得眼下不大行得通,于是他们就不经意地走进了他们现在打心里憎恶的房子。苏立刻躺下来,裘德出去请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楼下等着。很晚了,人家才告诉他,胎儿早产,成了死胎,是跟前面三个孩子一样的尸体。

第03节

苏虽然痛不欲生,但她的健康日有起色,裘德也在老本行找到了工作。她们如今已迁到别是巴一带的一个寓所,离仪式派圣·西拉教堂不远。

他们每每枯坐,相对无言,固然苦于事事拂逆,处处无情,但在他们的遭遇中包含的敌意尤令他们懔于来日大难方临。往日苏的灵性本像星光般闪亮,她不断纵情邀游于虚无飘渺的奇幻想象中。她把世界想象为梦中写成的一首诗或梦中谱就的一段旋律;在如梦似醒的朦胧中,这样的意境显得美妙无比,但一经醒觉,在光天化日下,就是荒唐无稽了。她想象造物主实行他的意旨有如梦游者自发行动,无为无不为,不像圣哲贤士那样苦心筹思,煞费周章;他为尘寰设定种种条件时,似乎万万没想到芸芸众生竟然要让能思想、受教育的人类所造成的环境所左右,以致他们在情感方面发展到如此细腻敏锐的程度。历经磨难,困苦颠连,不免把敌对力量夸大,仿佛面对着噬人的人形怪兽,因而她原有的思想到此急转直下,而为她本人和裘德逃避迫害的紧迫感所替代了。

“咱们得听从天意啊!”她沉痛地说。“巍巍上苍把亘古至今的天谴神罚一齐降在咱们这两个下界子民身上啦,咱们只好乖乖认命,不能再道天行事啦。咱们只好这样。违抗上帝没有用啊。”

“谁违抗上帝来着?咱们反抗的无非是人,是愚昧的环境。”

“一点不错!”她咕哝着。“我都想了些什么呀!我变啦,跟野蛮人一样迷信啦!……可是不管咱们的敌人是人还是物,反正吓得我服服帖帖啦。我一点战斗力都没啦,一点儿豁着干的胆量也没啦;我败啦,败啦!‘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都看了!’现在我念来念去没个完。”

“我也有同感啊!”

“咱们还要干什么?你现在是有活儿可干;可别忘了,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还不全了解咱们的历史跟关系!……说不定,他们一知道咱们的婚姻没经过法律手续,就跟奥尔布里肯那帮子人一样,把你开掉啦!”

“这我也说不上来。他们不一定就那么干吧。我倒是想咱们现在该把婚姻关系合法化——一到你能出去的时候,咱们就办吧。”

“你是想咱们该这么办?”

“当然。”

跟着裘德骤然想起心事来了。“我新近一直琢磨我算怎么回事儿。”他说。“有那么一帮子人,正人君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就叫做诱奸者,我看我得算他们里头的一员吧。我一这么想,就浑身直冒冷汗!我一向没意识到那类人,也没意识到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爱你胜过自己,可我的确是那类人的一分子哪!我还不知道他们里头有没有我这样蠢头蠢脑、简单无识的货色呢?……对啦,苏呀,我是那么回事呀。我把你诱奸了……你从前是超凡出众——是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大自然老想着你保持完美无瑕,不受到损伤。可我不想让你洁身自好,白璧无玷!”

“你说得不对,不对,裘德!”她赶紧说。“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别瞎怪自己。要怪都得怪我。”

“你从前决定离开费乐生,我给你撑腰;要是没我,你大概不会盯着他非让你走不可。”

“不管怎么着,我反正要走。至于说咱们俩,既然没订过法定契约,咱们的结合倒大有好处,非同小可呢。因为这一来,可以说咱们避免了头一回那样亵渎婚姻的神圣性啦。”

“神圣性?”他有点吃惊地瞧着她,开始意识到她不是早先相处的那个苏了。

“不错。”她说,一字一句说出来,声音都有点抖抖的。“我害怕,怕得不得了,以前我目空一切,胆大妄为,太可怕啦。我也想过——我,我这会儿还是他妻子!”

“谁的?”

“里查的。”

“哎呀呀,最亲爱的——这是从何说起呢?”

“哦,我没法说明白,反正这么想就是了。”

“这是因为你人太虚弱——病了才胡思乱想的,没道理,也没意义!别为这搞得心烦意乱吧。”

苏很不自在地叹了口气。

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有所好转,在他们早先生活中若能这样,他们自然觉得称心如意;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对他们诸如此类的讨论也还是起了制约作用。裘德刚到基督堂时候,说来意想不到,立刻在老本行找到了怪不错的差使。夏天的气候于他的单薄体质也很适宜;表面上看,在频频动荡之后,他能日复一日过上稳定的生活,的确值得庆幸。看来别人已经忘了他从前种种不堪的胡作非为了。他每天能进到他永远不能入学的学院,跨在屋顶下短垣和护墙上面,把他永远休想从里面往外望的直棂窗的石框更换。他于起活来那么起劲,就像除此之外,他压根儿没起过要干什么别的事的念头。

而他的内心正是此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上教堂做礼拜了。不过有件事却又让他深感不安,原来惨剧发生后,他和苏在精神领域已经分道扬镳。种种遭际把他对人生、法律、习俗和教义各方面的视野扩大了,可是同一情况对苏的观点却没起同样作用。苏非复当年那样精神独立了,那时她的灵性犹如闪电般倏然明亮,把他当初一味尊崇、而如今不予一顾的习俗、礼法映照得原形毕露。

有个礼拜天晚上很特别,他回家迟些,苏却没在家,不过没多久她就回来了,他见她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你又想什么啦,小女人?”他好奇地问。

“哦,我没法说清楚。我觉得你跟我,咱们做人行事一向是没头没脑,自私自利,甚至是邪魔外道的。咱们的生活但求自乐,不计其他。但是舍己为人才是高尚的道路啊。咱们应该摒弃肉欲——可怕的肉欲——叫亚当①受到惩罚的肉欲。”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一死,忽然殿上幔子裂成两半。

“苏,”他咕哝着,“你这是见了鬼吧?”

“咱们要不断地在本分的祭坛上拿自己当供品!而我历来是从心所欲,就干自己高兴的,理所当然,我该受天罚,并不冤枉。我希望有一种力量把我身上的邪恶除掉,把我做过的所有卑鄙的事。所有罪恶的行为除掉!”

“苏啊——我的受了大罪的亲人哪!你根本不是什么邪恶的女人。上天赋予你的本能是十分健全的;也许你不尽如我希望的那样热情奔放,但是你又善良,又纯洁,又可亲可爱;我以前不是常说嘛,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脱俗、最没肉欲的女人,但是你又不是违乎人情、没有性别特征的女人。你这会儿说的话怎么这样跟从前大异其趣呢?咱们向来都不自私自利,只能说咱们自私自利的时候,并没让别人受益过。你以前常说人性是高尚的,历尽艰难困苦而不渝,并不是天生就卑鄙和腐恶,我后来终于认为你的话完全对。而你现在这样的见解看来低下多啦。”

“我要低首下心;我要洗心革面;我至今也一点没做到!”

“你不论对什么事思考和探索时候向来是无所畏惧,所以你该得到的赞扬,决不是我说过的几句话所能尽。每当看到你这些方面,我就觉着脑子里装着的狭隘的教条大多太多啦。”

“裘德,你别说这些啦!我但愿我什么无所畏惧的话、无所畏惧的思想,都能从我的历史上连根铲掉。否定自我——这就是唯一该做的事!我再怎么贬低我,都不算过分。我恨不能拿针扎我的全身,让我的坏水都流出来。”

“嘘!”他说,把她的小脸紧紧按在自己胸上,仿佛她是个婴儿。“你是因为丧子才弄到这地步呀!你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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