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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奇-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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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闲乡宦,逞势作成,紊乱簧规,把持朝政。时大来原江西大盗,粤东劫狱,既案牍之如新。再逮南昌,复朦胧而狡脱。乃袁某认为氏族,藉其爪牙。既认贼作子,明窝盗奸,若不亟除渐滋害敕等语。

这袁公是不怕硬对头的,也出一揭,略道:

提督学政,何等尊严,出纳人才,极宜清慎。任某口茸庸才,冬烘贻诮,杀门生于衽席,诡言绛帐研朱。任凶恶为腹心,忍致青衿殒碧。责其大义,大玷官箴,问以刑箴。曾何操守。某府童生,得银若干进学,某人过付。某学生员,得银若干,补廪若个先进。总以朝廷之冠裳,滥充金穴之腥臭。急正两观之诛,少示四凶之儆等语。

两下揭了,又各出疏奏闻。不几日,旨下道:

任某婪黩无厌,赃证昭确,该部严核具奏。袁某自有本末,不必琐陈,本内有名。袁时着该地方官别缉,审结该部知道。

这正足:

害人还自害,饶人争自饶。

宦情如纸薄,王法似霜高。

那任提学扫了一场大兴,又奉了许多银子,进部打点,才讨个罢职为民,收拾回家去了。那时大来自从小姐放出之后,急忙走到个破庙里藏身。次日,捱城出门,急急往北京那方跑去。身上有了盘费,伺便雇些车马搭脚。不半月,到了北京城外,赁个房儿住下。逐日进城,打听事例,觅个容身之地。一日,偶然见邸报,知袁公与任促学讦奏,奉旨严处,心中暗自欢喜。却说时大来这个房主人,姓高名临字进之:世系北京指挥。其兄遭土木之变,该进之应袭。那兵部怎肯轻易把人个袭职,要索几百几千方肯奏名。这高进之也是硬诤汉子,他说:“我那得这些银子与人。就是袭了职,向后若没银子谋钻掌事,这债壑何时填满。有我这一身本事,自家挣个功名,也替祖宗争争气。”所以竟自闲住在家,武职中有这样人,也就是清高才品了。时大来住在他家,气谊相投,彼此相敬,甚是说得着。这正是: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对面起风波,寸心存冰炭。

那一日,时大来正出城来,听得主人家眷在里面啼哭,高进之眼也揉的红红的。时大来道:“高兄今日甚事,这等不快活。”高进之道:“不瞒你说,俺搬着硬气,功名心淡,又无生事,家道消乏,莫道时不我与,似得连这房子也守不住了。今日欲将小女卖到一个人家,得些财礼,支应家口,房子不舍,所以相对啼哭。”时大来道:“原来如此,快些留着令爱,我身上还有几两银子,兄可拿去暂用,再作区处。”高进之是有抱负的人,接着也不推辞,就拿进去与浑家道了。高娘子感激不过,从此高进之与他两个人,真同似至亲骨肉了。

一日,高进之道:“时相公你一肚才学、缘何不出来一试?”时大来道:“如英雄无用武之地何?”高进之道:“说那里话,今乃科场年分,宗师定了科举。还有遗才,大收两场。你有兴,冒我卫里籍贯,考进了学馆,也讨得一分处。”时大来道:“这倒凑巧。”次日见文宗告示,大收遗才。他就认姓高,因前此留姓不留名。这遭留名不留姓,改名叫做高升。进场考毕,出案是第一名。白衣观场,这高进之夫妇欢喜的紧。小心贴意伏事他,完了三场,榜发,中了第三名。一个经元,捻指间过了会试,又中了会魁,殿试二甲进士。他是受过磨练来的,立意要做好官。不学那些人,谋东转西。只听公平选授,就还了刑部主事。刑部虽冷淡,他也不较冷热。又收拾了些盘费,托高进之替他迎接家眷。那进之知己感激,不敢推辞,即日就道,不上两三个月,将夫人万氏接到衙了。万氏又对丈夫说:“高进之一路周旋敬谨,真如至亲一般。”时大来越加敬重,以此就请他同妻子进行来往。正是:

朋友夫妻恩义尽,合门和乐胜千全。

那一日,正坐堂理事。忽然,堂上发下-宗文卷来,拆开看,内中批道:

黄侠一案,紧要钦件。该司限日严审报夺,以便奏闻,毋搏迟委,自干罪戾。

时大来见是紧急公务,即刻提来听审。带到跪在阶下。时大来仔细一看,吃了一惊,暗道:那人却象风髯子,如何叫做黄侠?细认一认,见面庞虽黑瘦,那一部须髯飘飘如故,明是他无疑了。却犯了钦赃,这事怎样处,且试审他口气,再做商量。看了文卷,就叫黄侠。时大来道:“你为何大胆在天津地方,打劫运官钱粮,还杀了几个旗甲。到如今还庇护伙党,不肯供认么?”黄侠道:“这天津卫打劫事情,委实与犯人无干,是飞天夜叉杜小二这班人番捕误认,以鹿为马,把了犯人顶他的。曾经屡禀问官,国事干重大,谁肯认错?所以犯人重冤,今生不得见天日了。”时大来道:“那飞天夜叉杜小二是何方人,你打听的真么?”黄侠道:“怎么不真,他是山东人,若果是犯人,屡受重刑,那有不招伙伴,寻愿自家领死的道理?”时大来故意试他道:“天津卫不是你,那梅岭上打劫任知府的可是你么?他如今也在这里告你。”黄侠哑了一会,道:“梅岭事是真的。犯人认了。却比不得天津这案,杀人劫粮。”时大来喜道:“果然是他无疑了。”连忙叫带出去,另日候审。

时大来退堂思量道:须拼了这顶纱帽带不成才好。男子汉知恩报恩,斩头陷胸,在所不惜,何况身外浮荣。遂与夫人说了,万氏道:“此人若不能救,亦复何颜?高厚之间,纵使不获,我同你角巾归里,淡泊终身,也情愿的。那时,失馆的样子,不要过了不成。”高进之闻得,也极力赞成。正是:

雀鼠争粟粒,英雄共死生。

至今青岛上,杯酒吊田横。

时大来修了回文,送到堂上其中略道:

访得天津一案,委系山东杜小二,与此地黄侠风马牛不相及也。指鹿为马,国是何存?杀人媚人,卑官可去。伏乞严着番捕,另缉正犯。无辜黄侠。应该保候云云。

那刑部尚书,见他是新科进士,有担当。平日又极清正。且词严理顺。万不可夺。即批回道:

该司猛着精神,缉拿正犯。事关重大,刻日结案,毋得怠缓。黄侠果是无辜,该司再加评审,严保候结缴。

时大来满心欢喜,当下即提出黄侠来,道:“本司知你冤枉,极力辨释,你知道么?”黄侠道:“生死虽是小民,冤枉有于国法,犯人知道了。”时大来随唤禁子,着他取保。禁子道:“这是重犯。小的一身难充两役,实不敢保。”时大来喝道:“有本司在,你怕甚么?快取保状来。”禁产不得己,领了出去。时大来又吩咐道。”这人若不在,是你身家所关。”禁子叫苦不迭,只得同到家里,心下只是不悦。黄侠道:“我晓得你意思了,我黄侠是顶天立地汉子,难道逃走累你不成。况受高老爷厚恩,累你就是累他了。你快去替我买些肴酒来,与你痛饮一番,今后做个相识何如?”拿出一块银子,也不称多少,递与禁子,禁子才放心出去了。回来买了一坛酒,一盘饽饽和卷子,腿羊肉,一个猪头,一个大措。黄侠叫他收拾来享用。不半日,收拾整齐,关了门,堂上正待饮酒,只听得有人打门。那禁子到心慌了。问道:“是谁?”外面人道:“我是刑部高爷差来,取刚才放监的黄侠,立等回话。”禁子道:“我原说这事是成不得的,这时来叫你。不是堂上翻招,就是旨意要取斩哩。不然,怎说立等回话。”黄侠道:“开门就见分晓。”禁子开了门,那人进来拱道:“高爷有请。”这正是:

魂梦惊呼无定夜,乾坤何处着安澜。

黄侠道:“我是不避死的,且未必就死到我。只是坐在里面,要闷死了。现成酒肴,且用一箸,就同你去。”那人见是齐整酒席,既来之则安之,就也落得叨扰一遭。吃了一会,黄侠叫拿个碗来,连吃了十来碗,那人道:“还要见官,少吃些罢。高爷候久了,请速行。”三人才-齐起身,同来到了衙门口。只见大开着门,堂上点着蜡烛火把的。那高爷坐在那里伺候哩,那人跪倒禀道:“黄侠叫到。”那黄侠伏在阶下,忽然传点关门。那官府走下阶来,一把拉了黄侠的手,往里面就走。黄侠暗道:“这也古怪,我犯的是朝廷的罪,难道调进私衙来处我不成。”弯弯折折,走了两个去所。正中一间书房,灯烛点得雪亮的,一席齐整好桌面,摆在那里。让进门来。那高爷忽然把纱帽除下,大声叫道:“恩兄,你认得时大来么?”那黄侠抬头一看,才认真了,道:“呀,我说那里恁个高老爷这般清白,谁知就是贤弟。”时大来道:“当初,只叫做风髯子,却不曾问你真姓名,那晓得姓名又是一撮,这怎样猜得着。”两下拜了四拜,又请出夫人来相见。万氏千恩万谢,反不过意的了不得,又请出高进之来相陪。风髯子问:“别后如何得到这里?”时大来细细说了一遍,且道:“这任提学悔气,弄不倒人,反弄倒自家,枉做一番小人。”大家欢笑一会。风髯子又问:“高进之此位何人?”时大来又将高进之前后表白一番。风髯子大加叹赏道:“初意天下都是那般人面狗心的。那晓得好人也有。只如今席上高兄这样清高,老弟这般义侠,就是袁太常那般正直,都是古今少有的。可惜我做错了半世人,如今也救过不及了。”拿了大犀杯,与高进之两个吃个落花流水。又较量些武艺。讲论些边间事情,句句投机。风髯子此时真是快活。三个人就是至亲兄弟,也绝没这般绸缪的。从此,风髯子就在衙内住了。他原是坐不住的人,只为有了高进之,意气相投,日遂比试些刀枪弓箭,却也忘过日子了。这正是:

萍水知交话更深,十年前是受恩人。

人生自有相投处,结义同胞总不分。

却说时大来一味做官廉明,声誉赫赫,遍满长安。满朝公议,都要推他吏部。那吏部衙门,也不是轻易进去的,也要费些手脚,方能到手。这时大来一毫不照,只是听天由命,却又难逃的是公论。吏部不肯与他,就转了一个兵部。时大来也不喜也不恼,就去到了兵部用任。不过两月,却报:俺答进了口子,逼近都城。该轮到兵部出头了。那有钱用的司官,都推委不去。时大来是不用一个钱的,单单推了他,做个头哨,他也不辞难。就到校场中,点了千余兵马,带了风髯子、高进之两位同去。那晓得,一出去正遇着那里放抢,这两个养精蓄锐久了,闻得厮杀,就象决斗的鹞子一般,欢欢喜喜努力向前,馘斩了四五十级,又卤获多少辎重。飞马银捷,俺答也就出口去了。时大来带兵回来,就揭到堂上,奖他两个的功次,旨下黄侠钦授部司,高临钦授守备,归衙排宴贺喜不提。时大来因这遭边功,举朝推他知兵,就升了他庄浪的兵备道。他又挟了这两位好汉同去。一到任,就署黄侠参将,高临游击职衔。从此。在边上调兵练马,俺答不时入寇,都被他们杀败去了。未几,两人都实授了本职。又值浙江倭变,本兵又荐了黄侠御倭副将,去援三浙。不半年,倭寇宁息,就升了宁夏挂印总兵官。走马到任。时大来廷推边望。升了延绥的巡抚。两下相会,极其欢洽。正是:

相期自首同归日,莫负青年极贱时。

却说那任提学自罢职闲居,他是个好货的,怎受得没官的寂寞?又打点了些银子进京,馈遗当事,替他谋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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