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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最后的表白
　　二〇一六年八月七日，星期日，晚上
　　北京开往济南的火车上
　　陆晓君谢绝了专案组邀请她留下来参加案情总结会的好意，执意要在八月七日周日晚上坐火车回济南去。陆晓君实在是一刻也不想留在北京，因为每当她看到程路明家中的任何物品，都会忍不住泪如雨下。也许等过一段时间，在她从心灵的重创中稍微恢复一些时，她会再回到北京和程路明家里来的。但这段时间需要多久，眼下她实在是说不上来。
　　当天上午，叶静雯来到程路明家，跟陆晓君见了一面。见到陆晓君时，叶静雯憔悴不堪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来她已经得知了程路明去世的真相，这应该是刘警官告诉她的。
　　前一天下午，刘警官联系上了叶静雯，并约她来到小区北门外的云咖啡。刘警官把案件发生前后的经过详细地告知了她，并希望她能提供一些与案件相关的细节和证词，这也是专案组在卷宗存档之前所需要补充完整的最后一部分内容。毕竟，在程路明生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特别是他去世之前的那个晚上，一直都是叶静雯在陪伴着他。警方要构建起完备的证据链，所需要的很多信息和证词都只有她能够提供。此案的主谋陈巍又是叶静雯的前夫，他之所以费尽心思地密谋杀害程路明，缘起也在于让叶静雯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叶静雯见到陆晓君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痛哭流涕地说道：“晓君姐，真不敢相信事情竟然是这样子的。我恨透了那个该死的陈巍，他所做的这一切，既害死了路明，也拖累了晓君姐。我既不知道该怎么向您交代，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路明的在天之灵！”
　　陆晓君在周六上午参加完对陈巍的审讯之后，已经明白叶静雯跟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关系，所以她对叶静雯又完全恢复了原来的良好印象和怜悯之情。现在她们这两个女人，也算是同病相怜的姐妹吧。即使陈巍是为了夺回叶静雯而设计害死程路明，那也不是她的错。叶静雯这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好姑娘，就因为认识了陈巍那样一个男人，几乎毁掉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真是可怜可叹，令人惋惜。陆晓君赶忙给了叶静雯一个大大的拥抱，好言抚慰一番。
　　周日晚上七点多钟，陆晓君乘出租车来到北京南站，买了一张一等座的高铁票，登上了回济南的火车。
　　当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听到火车启动的汽笛声传到耳边时，陆晓君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大都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背后越行越远。今天离开了北京，她还可以再来。但她此后余生里，却再也不可能见到程路明。
　　陆晓君的此次北京之旅，算是不枉此行，至少在她的努力下，程路明没有枉死，两名凶手被绳之以法，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但是，她感觉到自己失去的更多，因为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赫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如此深地爱着程路明。这份爱情的浓郁与厚重，远远超过了此前十多年来她的所有认知。
　　悲痛！遗憾！悔恨！种种噬人的情感，交织出现在她的心里，痛得无以复加！
　　陆晓君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呆呆地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苍白的脸。她空洞的眼神里充满了失落，好像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慢慢地将她抛离。
　　巨大的孤独感，充斥着陆晓君的整个身心。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从孤独的围城中挤出哪怕一条小小的缝隙。
　　陆晓君靠在座位的椅背上，向前伸出了右手。这只白皙的张开的手停在半空中，好像要去抓住些什么。火车外面的灯光，从车窗透过来，一束一束的光影掠过她的手心，她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陆晓君不愿意就这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她想要证明自己仍然活着。可是，她应该怎么办呢？
　　突然间，一丝亮光从她脑中闪过。她迫不及待地把包拿过来，从里面拿出了两张纸。
　　这两张纸上面，是她今天特意打印出来的一篇程路明电脑中的日志。
　　生活日志4——2015。1　1。13晚，周五
　　今天是晓君三十三岁的生日。
　　我从北京开车赶回济南，偷偷地跟着她拍了这些照片。从中午开始，我开车一路跟着晓君，看着她开车离开单位、在公园想心事、去超市购物、接孩子放学回家。这一切，既有她的生活日常，估计也有她在今天生日时特殊的安排。
　　看见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怅然若失的样子，我真的特别想走到她的面前，紧紧地拥抱她，扫去她眼眉间的惆怅和失落。
　　可是，今天的我，还有这个资格去拥抱她吗？我已经离开晓君有十多年的时间，我们两个都先后结婚、离婚，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我又有了自己爱着的静雯；更何况，自己还得了不知结果如何的脑瘤！
　　我为什么今天来偷偷地看她？也许，是在得知自己病情之后，来做一个告别？也许，是为了纪念过去美好的初恋？也许，是突然发觉当初离开她的那个决定，完全是自己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重？
　　自从得知自己生病的消息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六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毕业后，一个人从济南跑到北京，去取得这所谓的成功和荣耀吗？
　　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感情体验，来证明年轻时的自己并没有错吗？
　　是为了看着自己从稚嫩到成熟，从一张白纸变成一本厚厚的故事书吗？
　　也许在年轻时，这些欲望都有一点；但今天看来，好像又全都毫无意义。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
　　有谁在人世活着
　　不像是一场炼狱
　　我不哭
　　我已经没有
　　尊严能放弃
　　当某天那些梦啊
　　溺死在人海里
　　别难过
　　让它去
　　这首歌
　　就当是葬礼
　　……
　　谁能证明你在人世来过？只有在爱自己的人的心里，人们才算能给世界留下点自己来过的证明，其他的根本没有太多意义。我现在想明白了，所谓活着，不仅是呼吸和心脏跳动，也不是单纯的享乐，而是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爱和爱的结果，是留下痕迹的主要凭据。
　　一个男人，如果足够努力和专注，可能会在某个方面，成为杰出的匠人或艺术家，这要看他对某个事物精通多少、热爱多少。
　　我精通什么，热爱什么？我的思维方式，应该是推崇质量重于数量。全身心投入一件事与一个人身上的能力，是我最大的特质。至于这种热爱和投入能坚持多久，这要看那件事和那个人值得多少以及能否填满我的内心。
　　晓君就是证明我曾在世界上留下痕迹的人，我在大学校园里的四年，是和她一起度过的。我现在当然也深爱静雯，那是我成熟后的合适之选；而晓君，是我在自己最美好的年龄，遇到的性格不是最合适的完美初恋和不悔青春。
　　不是最好的时光有你在，而是有你在，我才有了最好的时光。此生中，我最好的青春时光，就是和晓君在一起的那四年。那些美好的瞬间，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间。就连我几年前要买房时，之所以选择阳光花园小区的房子，也是为了纪念以前陪着晓君到北京参加托福考试时住在阳光树假日旅馆里所留下的终生难忘的记忆。
　　下一步，我也许要做手术，我真的会死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把自己的房子，作为遗产留给晓君。
　　真正的死亡，不是天人两隔，而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思念你。
　　我一直以为，爱的反义词是不爱。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爱的反义词是遗忘。晓君，我不会忘了你，因为我一直深爱着你。
　　看着这些文字，陆晓君的眼神慢慢地聚焦和柔和起来。她映在窗子上的眼睛里，有了一抹亮光——那是女人在感到爱和幸福时所散发出来的光芒。
　　有了这份爱的陪伴和鼓舞，她已经勇敢到足够从生活的废墟里重新站起来。即使爱她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在身边，但就像程路明自己所说，“爱和爱的结果，是留下痕迹的主要凭据”。
　　心中有爱的她，自然永远不会被孤独和绝望所击倒。
　　尾声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
　　北京，阳光花园小区
　　过了三四个月，陆晓君又回到了北京。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和程路明的母亲一起搬到北京，住进了程路明留下来的位于阳光花园小区的房子。她决意要在程路明的注视下，在这里长久地陪伴着老人和孩子，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
　　至于她的工作，也有了很好的变化。她在侦破程路明一案中的卓越表现和对犯罪心理学理论在实践中的真实演绎，获得了专案组的高度评价，并得到了孙世平副局长的关注和赞赏。于是，孙局长力邀陆晓君来北京工作，进入他所主导的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犯罪心理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并以专家身份参加北京市公安局重案组的实际案件侦破工作。
　　接到这份邀请后，陆晓君只考虑了短短的两天便下定决心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既便于她在程路明留下来的房子里照顾他的母亲，也能让自己更加近距离地接触程路明生前的生活环境，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陆晓君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以后竟然在犯罪心理学的研究以及刑事案件侦查领域，取得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成就。
　　搬到程路明家当天，陆晓君就碰到了住在对门的叶静雯。叶静雯得知她搬到阳光花园小区居住的消息，惊喜得叫了起来，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更让陆晓君想不到的是，叶静雯紧紧地抱着她的同时，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晓君姐，我怀孕了，是路明的孩子哦，而且我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这可是路明的骨血呢。”
　　陆晓君快乐地把叶静雯介绍给程路明的母亲，并把叶静雯怀孕的事情也告诉了老人。三个女人彼此拉着对方的手，竟感觉到幸福得有些恍惚起来。
　　这天晚上，陆晓君在自己日记本上写下一段话：“如路明所言，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于你想给世界留下的那些痕迹吧。如此说来，两个女人的爱情，一个母亲的思念，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好像对于逝去的路明来说，已经算是最好的纪念了。路明，如果有一部直达天堂的电梯，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看你。你在天堂也一定看到了我对你满腔的依恋、静雯挺着大肚子知足的样子和妈妈晚年时光里欣慰的笑容。这也许就是你想要的幸福的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