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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前面对，白云天确认对方是人不是鬼。
　　他定神看去，才发现高明成神色异常，明明一脸凄苦，却又有一种似乎要解脱的松弛。
　　再听他言，白云天心头骤然一紧。
　　难道他打算……
　　一股无言的凝重，瞬间笼罩他全身，让他感到头皮发麻，不忍之情油然而生。
　　谢天谢地，幸好自己及时赶来了，要不然……
　　任何生物，在看到同类遭遇不幸的时候，都会感到悲伤，会为之流泪，在对方身边徘徊不去。
　　这是共情。
　　说穿了，就是物伤其类，害怕自己也落到这般田地的恐惧所然。
　　此刻看到高明成的神色，猜到他可能将要去做的事情，白云天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决定不再迂回。
　　白云天拉住将行的高明成，抓住对方肩头，强迫对方与自己目光交接，调整了一下呼吸，用极其郑重地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说道：“从航仪厂辞职吧！”
　　从出现开始，高明成就呆滞的眼神，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瞳孔猛然一缩，然后迅速扩张开来。
　　“你说什么？”他反手抓住白云天胳膊，眼中光芒一现，犹如一道冷光。
　　“辞职！现在就去找马向阳，告诉他老子不干了！他能欺负你，不就因为你是航仪厂的职工吗？没了这个身份，他还有什么借口对付你？”在这种状况下，白云天不忍再用什么话术，趁他心情激荡之时，游说他来中华制造，只就事论事，劝他赶紧离职。
　　“可是，我爱人还在厂里，还有小孩……”高明成眼中的亮光一闪即逝，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都到我们公司来！”
　　话说到这份上了，白云天不再回避，当即坚决说道。
　　“可是……”高明成表情还在犹豫。
　　“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白云天忍不住了，抓着他肩膀，厉声骂道：“你他妈死都不怕了，还怕东怕西个屁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马向阳欺负你，欺负你们一家，那就还回去啊！现在还不了，那就努力做出成绩来，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总有一天，马向阳给你的屈辱，你都会全部还给他！”
　　“还给他……，还给他，还给他！”
　　高明成嘴里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近乎于是在嘶吼。
　　“还给他！”
　　他的情绪终于彻底失控，扑倒在地上，抱着白云天的脚，一边嘶吼，一边痛哭流涕，反复不断地说着“还给他！”
　　他的哭声、喊声，惊动了这片宿舍楼，周围的楼房里，都有人从阳台、窗户探出头来，循声向这边张望。
　　“是高明成！”
　　“他也是可怜，被马向阳整惨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马向阳做得也实在是太过了。再说你整高明成就算了，整他老婆、孩子做什么……”
　　“你发什么酒疯，马向阳你也敢骂，你不看看高明成是啥下场！”
　　“怕什么！他做得，我还说不得了！”
　　白云天静静地站着，抬头看去。
　　他视线所及，那些围观的职工及家属，都并不回避，大胆地与他对视。
　　公道，自在人心！
　　嘭嘭嘭！
　　楼道里传来快速往下跑的声音，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与一个更加瘦小的男孩，从楼房里奔出来，深一脚浅一脚跑高明成面前，一下抱住他，带着哭腔喊道：“明成，明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倒是说个话啊！”
　　小孩子似乎被吓得不轻，抱着高明成，爸爸、爸爸地喊着，哭得声嘶力竭。
　　高明成哭了这一阵，像是把心里多年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了。他抬头看向妻子，原本死灰一般的眼神，如今再次恢复了生机：“小燕，我不在航仪厂干了，我今天就要辞职！我不干了！”
　　“我不干了”四个字，如同怒吼，传遍了整个家属区。


第一百零六章　要求
　　高明成“我不干了”的怒吼，在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厂。
　　据说消息传到总厂，马向阳愤怒地摔了杯子。
　　当天早上，高明成就站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卸下了包袱之后的高明成，像是突然之间焕发了活力，整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他穿着一件老式棉衣，两鬓依然斑白，深深的抬头纹、眼角的鱼尾纹，都清楚地见证了他这些年内心的煎熬。但此刻，他的眼神却是格外坚定，沧桑的外表，却透露出年轻人所不及的锐气。
　　“那些接到调令的干部，我负责去说服。”
　　不待杜炜逸说话，他就主动开口道：“但我有要求！”
　　“什么要求？”
　　杜炜逸惊异于他的改变，静静地问道。
　　“第一，他们违抗总厂命令，有可能会被开除，所以我要求授权代表公司，将他们纳入正式工编制！”
　　正式工编制？
　　杜炜逸表情严肃。
　　他知道，在内地，正式工编制所代表的意义。
　　“你是要签终身雇佣合同？”他眼神锐利，盯着高明成质问道。
　　“没错！他们每个人都是国家正式干部，是铁饭碗。虽然这两年经济不好，这个铁饭碗也不知道还能捧多久，但是不给他们个更好的选择，他们是不敢随便辞职下海的！”高明成毫不畏惧，跟他眼神对视。
　　“这个……”杜炜逸有些犹豫。
　　八十年代前，欧美公司普遍也是终身雇佣。但是随着人才的不断涌现，劳动力选择面扩大，以及职业经理人制度的推广，股份制公司逐步认识到终身雇佣所造成的阶级固化，对公司员工上进道路的阻碍作用，终身雇佣制便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历数西方社会，仍在坚持终身雇佣制的，也只剩下日本一个国家了。
　　“可以！”一个声音在办公室门口响起。
　　杜炜逸一拍脑门，没好气道：“云天，你懂不懂管理！这个口子怎么能乱开！签了终身雇佣合同，那么他们不干活，我们是不是也要发工资？”
　　“终身雇佣不代表就没有了激励手段：奖金、培训机会、加薪、升职、管理层干股……，有太多可以继续激励员工向上奋进的方式了。”白云天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冷静道，“而且，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千金买马骨！”
　　“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杜炜逸耸耸肩，放弃了自己的主张，看着高明成道，“还有什么条件？”
　　高明成观察着两人的互动，目光闪烁，闻听整理思路，继续道：“第二个，是他们的工资要高于原标准。”
　　“基本工资、特殊补贴、职务补贴等，乱七八糟加一块，分厂厂长大概两百一十块左右，科长一百八、九十，车间主任比科长高，班组长略比普通工人高，工人则按技术级别发放，二级工七十八块、三级工九十五、四级工一百三、五级工一百六、六级工一百九、七级工二百四、八级工二百八，大致差不离。”
　　高明成对工厂的情况了如指掌，随口就能答出来。
　　杜炜逸笑了。
　　就这点？
　　“全部翻倍！”他大手一挥，豪爽道。
　　白云天在门口补充道：“六七八级属于高级技工，是非常重要的稀缺人才，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全部留住，所以我建议可以再高点。”
　　“好！六七八级工，工资再翻一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有能力的技术人员，你觉得有必要的，都可照此办理！”杜炜逸对他的意见全盘采纳，舌头都不打颤，当即再次加码。
　　再加又能加多少？
　　和欧美、和香港相同职位的薪资要求相比，就算是连连翻倍，他们也仍只有人家的几分之一。
　　内地的人工，实在是太廉价了！
　　高明成倒吸一口凉气。
　　翻倍，再翻倍，这就是四倍了。
　　照这个标准，八级工每月岂不是能拿到上千块！
　　他只略一迟疑。
　　杜炜逸沉吟了一下，便又继续说道：“这是基本工资。我们在基本工资之外，还设有奖金，每月超额完成任务，就能拿到奖金。如果干得好，奖金完全有可能比工资还要多！”
　　白云天微笑着点头。
　　高明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港商就是港商，这气魄！
　　看到他震惊的表情，杜炜逸心中很是舒坦，笑着问道：“还有什么条件，只要合理，公司都能答应。”
　　高明成本来还准备提一个要求，但听到公司给出的条件如此优越，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犹豫了一下，说道：“没了，就这两条。有这两条，我保证能说服他们留下来。”
　　“我看你刚才有点犹豫，应该还有话没说完吧？高副总，我们公司的原则是，有事情当面就说清楚，定了就不能改。你不能现在不说，事后又来埋怨。所以如果你还有未尽之言，我希望你现在就说出来！”白云天看他要走，好心提醒道。
　　“没错！现代管理讲究责任落实。需要上级支持的力度，最好当面讲清，一旦定下来就要遵照执行。你现在碍于面子不说，事情办不下来，公司可不会在乎你有多努力，不会说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的，而只会觉得你能力不足以胜任工作。”杜炜逸也收起笑容，正色说道。
　　高明成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之铭记在心：“我知道了。那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杜炜逸静静地看着他。
　　“我希望，能让这些干部的家属，也到公司工作，以彻底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高明成心中忐忑地将最后一个要求，也说了出来，等待杜炜逸给出回答。
　　杜炜逸哈哈大笑：“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呢，可以。只要他们愿意，公司能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岗位。还有吗？”
　　“这次真没了。”高明成脸一红，“杜总，那我这就去办事了。”
　　“辛苦你了。”杜炜逸离开椅子，微微欠身，感谢道。
　　脚步声远去。
　　白云天向杜炜逸伸出大拇指，笑道：“杜总可以啊，像个领导的样子。”
　　杜炜逸苦笑着坐下，倒靠在椅背上，叹息道：“我要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大概不会再跟我合作了吧？”
　　在来内地之前，他觉得自己所学，足以让他掌控一家公司。
　　可是实际接接手，他才知道差距有多大。
　　尤其是跟白云天这个怪胎相比，让他明白什么叫做生而知之，严重地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现在别说创业，就是这个总经理位置，他都坐得战战兢兢，生怕让他失望。
　　你说，这人与人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
　　他看着白云天，心中哀叹道。


第一百零七章　元老重臣
　　冬日的清晨，天亮得较晚。
　　天还黑着，一群群身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就通过门岗，来到了原二分厂，现改名为中华制造苏城总厂的厂门前。
　　“老周，来这么早？”
　　“老李头，你也不比我晚啊！”
　　“哈哈，第一天上班么。现在厂子归港商管了，早点来，免得挨领导骂。”
　　“你还别说，我还真有当青工时，第一天上班的感觉……”
　　“哈哈哈哈！”
　　相熟的工人三五成群，聚集在厂门前，一边向门卫出示新发的工作牌，一边抬头看着重新涂装后的厂部办公楼。
　　楼还是那个楼。
　　老式的苏式建筑，方方正正。
　　可是在重新抹刮腻子以后，毛糙的外墙显得非常细腻了许多。在保留了大楼严谨庄重的内涵之余，浅色调的外墙漆，增大了反光，让整栋楼都显得亮堂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