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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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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驾禁军把这一方官署围成了个严严实实的铁桶。高坐明堂的天子与前院之间,隔了数百名锦衣卫拦成的人墙。
不仅御驾亲至,在东宫“养伤”养到百无聊赖的太子也来了。景隆帝一身明黄色衮袍,彩织四团龙,两肩团龙加饰日、月章纹,雍容威严;太子朱贺霖则穿着轻便的橘红色窄袖戎衣,外罩秋香色妆缎对襟罩甲,腰束小带,英姿勃勃地坐在父皇身边。
沈柒行礼后,垂手侍立于侧下方。
五花大绑的刺客被锦衣卫押到院中,强迫跪下,解开束口的衔勒。为防意外,他双眼上的布罩依旧蒙着,没有解下。
这刺客是个青年体貌,裹在囚衣中的身形瘦削而不失劲道,身上各处伤口都事先敷药包扎好,又灌过一碗浓参汤提神,故而看起来状态还不算太糟糕。
他茫然地跪在庭院中央,因为眼睛被遮无法视物,便竖起耳朵听动静。
景隆帝打量过后,问沈柒:“你说这人疯了?”
“禀皇爷,的确是疯了。”沈柒回答。
朱贺霖腾地起身:“孤下去看看,究竟是不是那夜行刺之人。”
“歹人凶残,小爷万不可涉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爷三思啊!”随侍的富宝和成胜忙不迭地劝谏。
朱贺霖摆摆手:“他都捆成个粽子了,还会扑过来咬我不成?再说,小爷我是吃素的?”他转头对景隆帝说道:“父皇,我去验证一下。”
皇帝似乎对他的勇气颇为赞赏,微微颔首。
台阶上的锦衣卫退向两边分出通道,朱贺霖走下去时,顺手抽了一把绣春刀,心里并不感到紧张,甚至有股隐隐的兴奋。
他脚步沉稳地走到刺客面前,端详对方的脸和双手,又蓦然抬起刀锋,一下割断了绑眼的布罩。
这突来的冒险举动,让两旁押解人犯的石檐霜等人大为紧张,急道:“殿下小心!切莫与他血瞳接触,以免中了迷魂术!”
朱贺霖道:“凡运功施术,必需真气支撑。他若是真疯,体力真气或枯竭、或散乱,哪里还施展得出迷魂术?”
断成两截的布罩飘落于地,朱贺霖看清了这刺客的脸,二十来岁,五官端正普通,瞳仁暗沉沉的,像浑浊的红色玻璃珠。相比他遇刺那天见到的精光四溢的诡异血瞳,形在神已散,显然已生机尽失。
朱贺霖仔细查看完,肯定地点头:“那夜行刺孤的,就是他。”
刺客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站起身,疯疯癫癫地笑起来:“哈,哈哈,是他,就是他!”
“你是什么人?受谁的指使?为何刺杀孤?”朱贺霖问。
刺客:“他跑了!哈哈哈,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死……不死……”
最后几句口齿不清,唧唧哝哝,仿佛连人话都不是了。
朱贺霖把刀锋架在他脖子上,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刺客低头用舌头去舔刀刃,一舔一道口子,满嘴嚼血,吞咽有声。
“疯子!”石檐霜低骂,“休得冒犯殿下!”
朱贺霖在刺客的囚衣上擦拭干净刀锋,转身离开,将绣春刀还给原主。
“谢小爷!”那名锦衣卫自觉佩刀被太子殿下借用过,十分荣幸,于是大声谢恩。
刺客忽然抬起了脸,张开血糊糊的嘴,放声叫道:“——打小爷!”
众人震惊,目不转睛地望向场中。
刺客喉咙中咯咯作响,边咽血边喊:“打小爷!打小爷!哈哈哈哈哈打小爷……”
寒风飒飒卷过,梧桐落叶飞舞,庭院一片肃然秋杀之气。
疯子刺客嘿嘿哈哈的诡笑声,在庭院上空回荡,混杂着一声接一声的“打小爷”,荒诞又离奇,听得人心底莫名发凉。
朱贺霖头也不回地走到父皇身边。
景隆帝面色沉静地问他:“怕不怕?”
朱贺霖摇头,曾经的青稚与骄纵之色,仿佛无忧无虑的夏花经了秋霜,渐渐从他眉梢眼角褪去:“该来的,总归会来。做好万全之策,才能应对肘腋之变。”
景隆帝目露满意之色,朝他颔首:“坐在朕身边。”
皇帝手按太子的肩膀,下旨:“剿灭隐剑门,诛尽余孽。凡与之过从密切者,无论世家权贵还是江湖势力,一个不留!”
又命沈柒:“继续查,挖出幕后黑手。朕要看看,究竟是谁,要打朕儿子的主意。”
皇帝带着太子起驾回宫。
那名刺客仍在庭院中疯癫乱叫,被锦衣卫重新押回诏狱。沈柒吩咐狱卒给他上药,供给饮食衣被,留得他性命在,日后说不定还有用。
然而谁也没料到,三日之后,那刺客竟然死了。
深夜嚼吃了自己的十根手指,失血过多而亡。
沈柒亲自验过尸,又仔细搜索了刺客所在的牢房,最后在床垫后方,贴近地面的石壁上,发现了几道干涸血痕。
是食指的指腹沾血印出的痕迹。
一道痕迹,就像一片椭圆形的窄小花瓣。
一共印了八道血痕,扇形排开。
八瓣血莲。
沈柒盯着这朵小小的血莲花看了半晌,将之亲手拓印在纸页上,随后用刀锋将石壁刮干净。
第121章 狗一样撵出去
八月十九,陕西,灵州。
傍晚时分,通往清水营的官道上,几辆马车由各自的卫队护送着,不期而遇。
车上的乘客撩开帘子互相望了望,发现都是一方同僚,好歹在官方场合也混了个脸熟,于是停车,笑眯眯地作揖:
“林大人好啊。这是要去清水营赴赛马会?”
“黄大人也好啊。可不是,正儿八经的请柬都发了,能不去?”
“八月十三下的请柬,要求八月二十辰时之前必须抵达清水营,我是紧赶慢赶,才勉强来得及,今夜应该是能入城了。”
“还是咱们的两位顶头上司轻松。八月十三开马市,李寺卿月初就来了,严寺卿则常年驻扎清水营,他们都是不用奔波赶路的。可怜咱们,一路上马腿都跑细了,还吃了一嘴灰。”
说话间,又有个官员下了马车,凑过来问:“两位大人可知,这发请柬的苏御史是什么来路?”
“肖大人竟不知这苏十二的厉害?来来,我与你细说……”
这位京城消息滞后的肖大人,接受了同僚一通添油加醋的八卦,感慨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想把陕西烧成个大火盆啊!不仅是我等行太仆寺、苑马寺的上下官员,还有茶马司、盐课司,就连陕西都、布、按三司的官员,凡与马政有关联的,都收到了邀请。听说巡抚魏汤元魏大人也要来。这个什么赛马会排面如此大,是有什么说头?”
林大人嗤笑:“还能有什么说头?巧立名目呗!据说苏御史拟了个名单,名单上的官员全都得报名参赛,每人按官职品阶缴纳评审费,从数两银到数十两银不等。钱虽不多,但备不住人多,聚沙成塔。最后这笔钱会去哪儿,还不是他口袋里?”
肖大人连连摇头:“强制报名参赛,缴纳评审费……能把贪墨索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本官还是头一次见。”
黄大人捋须呵呵笑道:“贪好啊,就怕他不贪。他要不贪,就是来整人的。诸位大人是想被整治,还是出点小钱消灾,你好我好大家好?”
另外两人齐声道:“出。多少都该出。”
众人又调侃几句,见天色不早,拱手上了各自的马车,车队汇成一列长龙,向清水营驰去。
…
八月十九日夜,灵州清水营。
苏晏在临时宅邸的书房内,召见灵州参军霍惇。
烛光下,少年御史的脸色似乎很是柔和,更像个吟花咏月的风流士子。只见苏晏笑眯眯地问:“明日赛马会一切相关事宜,霍参军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霍惇答,“场地赛道、观众看台、参赛马匹,还有裁……”
他回想了一下苏晏的古怪用词,继续道:“还有裁判员、解说员、后勤人员和维持现场秩序的志愿者,全都安排妥当了。”
苏晏提醒:“别忘了拉赞助商。清水营店铺林立、商贩众多,只要稍微有点商业头脑,都该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广告机会。”
霍惇点头:“没忘,赞助费已经收了,正好拿来抵这场赛马会的花销。”
苏晏点头道:“今年的清水营马市那么盛大,你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区区一场赛马会,想必不在话下。安排在马市的最后一天,算是压轴节目,也帮咱马市再扬一扬名气。”
关马市什么事?霍惇腹诽,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赛马会作筏子,实际上要整人。
还有你叫我准备的那些……管它们叫“赛场彩蛋”的那些……这么缺德的整人手段,亏你想得出!
苏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哂:“本官忽然想起,参赛名单中似乎漏了一人,把严寺卿严大人漏了,罪过罪过。”
霍惇见他走去书桌旁拿纸笔,脸色乍变,也顾不得礼数了,上前扯袖子拽手腕,急道:“苏大人之前答应过的,让严寺卿免赛!”
话未说完,手三阳经一滞,整只手发麻发痛,指间力气顿失。
原本守在书房门口的荆红追,在他攀拉苏晏时闪身上前,剑柄一敲一挑,将他的手从苏晏的腕子上甩了出去。
霍惇转头瞪视苏御史的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冷着一张冻梨脸,寒声道:“休要动手动脚,冒犯大人!”
霍惇只得忍气吞声地给苏晏赔罪。
“无妨,霍参军是关心则乱。”苏晏笑了笑,“既有求于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先好好替本官把这事办妥,别忘了你和严寺卿还有个谋杀未遂案背在身上,没洗清嫌疑呢!”
霍惇彻底没了脾气,垂头丧气地告退。
书房门一开,秋夜凉风灌进来,冷热对冲,苏晏连打了几个喷嚏。
“天凉了,大人及时添衣。”荆红追取了件石青色披风给他。
此时的披风与氅衣不同于斗篷,是直领的对襟大袖,室内外都可穿。苏晏穿好两管袖子,荆红追就自觉地搁剑,替他绑颈下系带。
这些小动作他平日里做惯了,完全是自然而发。苏晏却因中秋夜的那场冤孽情事,仍心存余悸,消了肿的菊花又条件反射地疼起来,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手指。
荆红追的双手停滞在半空中,慢慢收回来,涩声问:“大人怕我?”
他极力保持着平静的脸色,可眼神中满是掩不住的自疚与难过,看得苏晏生出了一丝不忍,叹气道:“倒也不是怕,就是……尴尬得很。”
“你看咱俩朝夕相处这么久,一个房间睡觉,一张桌上吃饭,就跟家人似的,这感觉多好。忽然有天关系就变味了,是不是很可惜?”他试图和贴身侍卫摆事实讲道理,看能不能化解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再回到原本纯洁的亲密无间里去。
荆红追犹豫着点了点头,又迅速摇头。
有家人的感觉是很好,但面对苏大人,他仍不满足,总想着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曾经一面唾弃自己的贪得无厌,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渴求回应,反复痴想,反复煎熬。
如今,妄念阴差阳错地成了真,他既已跌入深渊,就不想再上来。哪怕深渊底下是火海、是刀林,是爬满蛇蝎的虿盆,叫他死得碎首糜躯,也甘心认命。
禁区既然已经闯入,想再把他推回原来的位置,不可能了。
尝过龙肝凤髓的鲜美,想让他忘记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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